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震惊的孩子,林心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从容地给他讲起了当年之事:
“二十年前,大明棋坛闯入了一个叫丈和的围棋怪杰。这丈和来自东瀛,号称‘混世棋雄’,郭逢春、刘南如、方胜等无数高手尽皆惨败于他手下。岂料他竟不止是要战胜这些知名高手,而是妄想扫平整个中国棋界。为捍卫我中国围棋之尊严,我跟丈和进行了一场七盘定胜负的决战……”说到这,林心诚不由想起丈和与自己初见时的言语交锋来——
“你不就是中国第一围棋高手吗?打败你,中国围棋就会乖乖向我俯首称臣!中国围棋已在我丈和面前溃不成军,你趁早认输吧!”
“围棋之妙在于和谐自然,一味逞凶斗狠并非上乘棋艺。如此夜郎自大,看来中国围棋的精髓你永远悟不透。”
“纳尼?你说甚么!我要用天魔大化打败你!”
“好!那你便来试试我的天地大同吧。”
林心诚把当日他二人针锋相对的话原样转述给江流儿听了,才有些激动地继道:
“前六盘棋我们杀得昏天黑地,各胜三局,终于到了定胜负的最后一盘。百余手后,我黑棋形势不妙,那时我便是拼死一搏,走成了后手刀柄五来杀白棋。凭了看似不可思议的怪招,终于战胜了丈和,令他心服口服了。可他仍有不甘,向我躬身服输后,就当众说破了他日后的野心——”
“甚么野心?”江流儿瞪大了眼睛。
“他说‘林心诚,我输了,你不愧为当今第一围棋高手。我丈和发誓,再也不会踏入中国一步!但!日后我会教出比我更强的弟子来中国为我雪耻!打败林心诚,打败中国围棋!’”
“那您如何回应他的呢?”
林心诚看向江流儿粲然如星的双目:“我说,不管来的人是不是你的弟子,只要他想来打败中国围棋,我林心诚就绝不答应!”
这一语当真是字字千钧,江流儿震撼得无以复加,不觉“啊”了一声:“没想到围棋对决比刀光剑影还要精彩!像您这样的棋手,果真比妖刀王更像英雄!怪不得圆德大师和妖刀王都对您这样的棋手如此钦敬!他们都曾对我说过,希望我能成为像林心诚一样的伟大棋手!”
林心诚还是头一回看到江流儿兴奋至此。从这个初遇起他便倍加留心的孩子身上,他看到过仁厚仗义,看到过宽容体贴,看到过聪慧正直,看到过勇毅果决,也看到过刚冷清高,看到过执拗呆板,看到过脆弱颓丧,可还是觉得似乎少了些甚么。直至此刻方看到了他身上正该属于十几岁的兴奋与生发之气,他才欣然莞尔,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太久没有人摸过他的头了。林心诚这一摸,直令江流儿有些手足无措,不觉脱口问出:“那……他们为何都说林心诚不在人世了呢?”
“棋圣林心诚啊,二十年前就死啦。”看着一脸不解的江流儿,林心诚又摸了摸他的头:
“二十年前我心高气傲,又丝毫不知人心险恶。为夺棋圣,那方胜设下了陷阱,我一时失言,不曾想竟被他传遍江湖,人人都说棋圣林心诚要同时大战棋界五雄。当时我已知自己中了奸计,圆德也劝我不要应战,还要替我跟大家解释,可我林心诚岂是胆小怕事的?既然方胜设了鸿门宴,我就陪他五个各下一盘又如何?也好叫他们断了和我争棋圣的念头。”
“哎……圆德大师虽是好意,可即便真依他所说,也未见得能避过啊。有些人就是如此,若不遂他愿应战,他便会不依不饶,更有甚者还不择手段,直到你应战才肯罢休。”江流儿闻言不觉想起花面郎等一干人,遂无奈叹道。
林心诚颔首:“是啊。这场车轮对局进行了三天三夜,他们五人各展绝技,我亦未有丝毫手软。当日深夜,李慕青中盘认输;次日夜半,金威远中盘认输;第三日一早,武尚永翻盘未成,被我屠了大龙告负;待到第三日午后,我已是体力难支,可棋局已然明朗,方胜和郭逢春皆是败局已定,郭逢春投子认输,方胜则偏要收完单官才肯终局……且明言要跟我耗到死。最终我果真支撑不住,如他所言,让他看着我倒下去了。自此大明棋坛再无棋圣林心诚,方胜成了新棋圣。”
“啊……”江流儿闻言心痛难当,想到过往又愧悔不已,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水在眼中打转。
林心诚到江流儿身畔抚了抚他的脊背,仍旧淡然继道:“虽是阴谋所致,可这五局棋都是妙手频出,精彩纷呈,也算是我和他们一起给棋坛留点东西吧。只是他们不知我林心诚命不该绝,既未找到传人,又岂肯这么死?也多亏了圆德,他知我此前元气大耗不能劳累,这一战定是凶险无比,便主动问能帮我甚么。我想着自己的天地大同式尚未尽善,便将《新诚全图》给了他,并嘱他我若逢不测,就请他代我寻个有天分的弟子,且代我转告他一定要杀回国手赛,替我打败棋界五雄。”
“所以您那晚……是有意为之?”江流儿似乎明白了甚么,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林心诚闻言心中大慰,因笑道:“是啊。一来呢,生死关头走一遭,我已非写那书时的心境;二来呢,当我在山神庙看见《新诚全图》时,我知道圆德已为我找到了传人,自然不想让它成为你今后的桎梏。其实多年来我四处漂泊,也是在寻找有缘的传人。却不曾想到圆德为我找的竟和我自己看中的是同一个孩子。你正是我二十年来一直要找的弟子啊!”
“师父!”
江流儿扑通跪了,随即整衣敛容,恭恭敬敬叩拜于地。林心诚欣然受礼,旋即略一欠身,扶了江流儿起来。却不料江流儿竟一下扑进他怀里道:
“师父,我再也不会让您受欺负了!”
这一语虽稚气未脱,却是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纯粹与坚定。林心诚亦颇为动容,一面轻轻摸着江流儿的头,一面口中喃喃道:“好徒儿,好孩子……”
是夜群星璀璨,林心诚仰望星空,对江流儿道:
“这浩渺的星空就是一张巨大无比的棋盘,你用心去听,就能听到棋神跟你说话。他会带你领悟围棋的真谛,教你怎么下棋。上古先人把天地万物分为阴阳两类,它们彼此动中有恒,恒中有动,对立合一,相互依存,围棋的黑白就与这阴阳变化一般无二啊。”
“围棋的精妙真是探之不尽,寻之不绝呀!”江流儿闻言如遇启明,不由叹道。
“现在你知道围棋的真谛了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对呀,孺子可教!”林心诚满意地喝了一口酒。
自此,林心诚饮食起居皆是江流儿奉事,师徒二人采药为生。秋日山中多野果,江流儿也时常采些。师徒二人游山玩水,虽在名山大川间沉醉,江流儿也一日未忘打谱,且时常与师父手谈几局。二人皆是欢欣自在,几乎不觉寒来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