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心诚师徒周览名山大川之时,丈和最小的弟子黑木却正为夺取名人称号而在棋盘上与人厮杀。新春将至,名人的争夺也到了最终一局。一番激战过后,对手投子叹道:
“果然是天魔大化……我输了。”
于是,十三岁的黑木成了日本最年轻的围棋名人。他喜不自禁,立时跑到海边去找师父,兴冲冲地禀道:
“师父!我终于夺得了名人称号,是不是可以用师父赐我的‘弈雄’之名了?”
原来这黑木本是弃婴,是丈和在海边捡到的。十三年前,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丈和如常到海边向中国远眺,却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之声。打开襁褓看时,里面字迹潦草,显见写得仓促,只交代了孩子姓黑木,是私生子,生于三月初一,遂以自己“混世棋雄”之号取名弈雄,却是至今不准他用——除非他成为天下第一棋手。听着黑木语声中的兴奋与骄傲,丈和连头也未回,只是淡淡应道:
“名人而已,有甚么好得意的?”
“师父!可我已经成为日本第一棋手了!”
丈和回头冷笑道:“中国有个词叫‘夜郎自大’,说的恐怕就是你这样的人。尽管打败了日本所有棋手,但你还不是世上最好的棋手!”
“甚么?除了师父,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强大吗?”
丈和闻言叹道:“你不是常问我望的方向是哪里吗?海的对面有一块大陆,名为中国,就在我远望的方向。那是围棋的发源地。二十年前,我曾以天魔大化横扫中国棋坛,希望自己成为天下第一棋手,最后却被一个叫林心诚的人打败了……”
“师父,那个林心诚真有那么厉害吗?”不等师父说完,黑木便追问道。
丈和实在不想承认,可那毕竟就是事实,当下无言以对,便只好默认了。那年自中国回来后,他也收过几个弟子,无奈资质都不大好,黑木是唯一的例外。想到这,丈和斩钉截铁地对黑木道:
“只有打败中国所有棋手,你才是天下第一!现在你还不是!想成为天下第一棋手,你就应该去打败他们!”
“你丈和师父说得对!”黑木正在发愣,闻言连忙回头。见了来人即刻应道:“将军!”
“恭喜大师教出了日本围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名人!”德川家光将军并未急着理会黑木,而是先向丈和道贺。
“将军不会特为恭喜而来吧?有甚么事尽管吩咐。”面对这位年轻的将军,丈和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道。
德川家光虽年纪轻轻,见状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过,我也认为新名人应该到中国去。到了中国,新名人就要显示我们的力量,要让中国人感到害怕!”一语既了,他转而看向这个年幼的名人,见黑木在旁瞠目结舌,德川将军遂向他明示道:
“这不是棋艺的交流,是征服!你明白吗?”
“是!”黑木闻言热血上涌,刚应了声,却见将军笑道:
“你还太小,当然不会懂这些。不过,我可以让一位出色的武士帮你完成这个任务!”他一面说,一面侧目喝道:“佐佐木!”
“在!”江户人急性子,闻声即刻上前待命。
“这是佐佐木铁男。他去过中国,是日本最优秀的武士,一定能保你安全。你们过两天就出发吧!”
秋去冬来,江南微雪。林心诚师徒二人本欲再往南去,却在庐山之中看到两间小小茅屋,但见屋门半掩,屋顶积了薄雪,近旁并无人迹。江流儿朗声借问,半晌也无人应声,遂上前推开门,只见屋内无人,桌凳床榻满是灰尘,显见久无人居。另一间屋里也有床有桌,墙上挂着弓箭,床上堆着几张破破烂烂的兽皮。刚回头看向师父,却见师父颔首道:
“看来这是猎户暂居之处。天一冷,为师也走得慢了,正好近来采药也换了一些银钱,咱们就在这儿过冬吧。”
“好!”江流儿说着便将床上兽皮推到一边,回身笑道:“师父先歇歇吧,徒儿先去正房,洒扫好就叫您!”说罢即刻去墙角取了箕帚出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林心诚也听江流儿说了他的种种过往,越发对他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只盼能多活几年看这孩子长大成人,甚至娶妻生子。可身子是自己的,没人比他更清楚,也只好撑过一日算一日,不由心下暗自叹了口气。不一会儿见江流儿兴兴头头跑来拉他回正房,他的担忧似乎一瞬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江流儿虽不擅下厨,却也是跟潘国兴学过的,是以做些清淡饭菜于他而言并不算难。师徒二人日日对弈,偶尔也联上几句诗。江流儿下山买粮时,就会带些鸡鸭,再打一葫芦酒。不知不觉年关已至,这个新年有师父在,虽免不了思念爹爹和方百花,江流儿还是满心和悦,师父的眼角眉梢也尽是喜色。
却说方百花自回了船舱便愁眉不展,方胜看在眼里,明知女儿心思,却也不便多言。待回了京城家中,一家三口团聚,欢喜自不消说,只是妻女闲聊时提起江流儿,女儿脸上情状正与他爱妻阿灵当年一般无二,这副情状当时直令方胜如痴如狂,如今时隔十三年,他竟在女儿脸上瞧见,心知她对江流儿已是情根深种,不由暗叹这正是她父母痴情的性子,已然无可化解,面上虽不置可否,心下却无奈惘然,从此便随她去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齐灵素虽因女儿回来而欣喜万分,殊不知忧思伤肺,大喜伤心,况兼入冬又冷,如此一来,病势反倒愈加棘手了。一日夜雨未绝,方百花服侍母亲喝药睡下,回到闺房便再难入眠,遂掌灯研墨,取了一张残云色的薛涛笺,落笔写道:
浪迹南国久,还乡料未迟。
乡音无为改,离忧垂青丝。
进得家门处,今时非往日。
慈母思成疾,每每嗽不止。
晨昏侍汤药,往来皆杏林。
月下自打谱,对影成三人。
筑巢燕已去,檐下空余痕。
亡赖有松鼠,掷石如叩门。
冬来雪晚至,冷雨打京城。
拂笺落笔处,孰可寄此声?
谁谓更漏长,伴我有孤灯。
况兼纹枰在,几曾负深情?
颦蹙眉难展,重重锁心事。
何幸天厚赐,他乡遇君子。
岁月岂容待,盼君当惜时。
且醉棋路里,聊慰万般思。
转眼年关已过,方百花的消寒图已开了六朵梅花,母亲的病症似乎略有好转了。画到第七朵时,她刚点下朱笔,便想起“七九八九,沿河看柳”来——江流儿跟她说过,他正是因为生在七九正中那日才有此名,不由搁笔幽幽叹道:
“江流儿……十七就是你生辰了,你在哪儿呢……”
正月十七,正是江流儿生辰。这日林心诚精神格外好,早上吃了江流儿擀的面条,便带着江流儿下山去逛,师徒二人酒足饭饱才回到山上。入夜,江流儿见师父兴致颇高,居然又生了柴火烤起红薯来。他知师父近日身子不大好,恐师父给火熏着,便要接过来代劳,却听师父道:
“你就不想尝尝师父烤的红薯吗?”
见师父执意如此,江流儿只得乖乖坐等。待师父烤好给他,剥开烤焦的皮,不但香气扑鼻,入口更是甜糯无比。江流儿抬头望向师父,却见师父也咬了一口手中的红薯,随即对他笑道:“怎么样?香吧!”
江流儿用力点了一下头:“嗯!这是我吃过最香的烤红薯!”
林心诚开怀大笑:“好!”随即喝了一大口酒,又向江流儿道:“我困了,你也早些睡吧。”
江流儿依言服侍师父睡下,自己也去睡了。却不料翌日醒来时,师父已在弥留之际。
“江流儿,师父不行了,你听我说……”
“师父一定会好的!师父……”不待师父说完,江流儿早就带着哭腔打断了。
“师父都死过一次了,不怕死。之前你说过几日要出门,是要去干甚么?”林心诚艰难伸出手去,放在江流儿面颊上,江流儿连忙捧住,略略抬头禀道:
“师父,我要去吴州参加国手大赛!”
“国手大赛?”
“去夺棋圣!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林心诚回来了!”江流儿语声中满是坚决。
“棋圣称号对你这么重要吗?当年我是很在意,难道我的弟子也如此?”林心诚用力扬了扬嘴角,又稍顿了顿,喘吁吁地道:“以后,丈和若有弟子来了,你一定要打败他……”
“师父放心,我一定会打败他的!”江流儿强忍泪水应道。
“我知道你还无法放弃当棋圣的念头,那就去吧……我只有一句话留给你……千万不要放弃围棋!”林心诚使尽最后的气力抬起手来,想要再摸一摸爱徒的头,却是指尖刚刚挨到,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双眼随之阖上,手也直直垂了下来,从江流儿眼前落下。
“师——父——”江流儿伏在师父身上久久不肯松开,直到师父的身体变得冰凉,他才颓然委地。良久,他才跌跌撞撞出门,木然地挖起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