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东瀛人的背影终于不再趾高气扬,众人看在眼里,无不拍手称快。更有一群少年棋手欢呼着冲到台上,不待江流儿分说便一同将他高高举起,用力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那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赶到不久的来福。既有了他在,江流儿连连高呼“放下”自是无人理会。江流儿没奈何,只好向台下的百花望去——他本想下完这盘即刻回她身边,却见她也在开怀大笑,也就只能先随这些人去了。
方百花见到三劫连环时,已然知道江流儿不会输,竟比自己赢了棋还开心。只是看到花面郎和雷凌云的不甘之色,她顿觉心上一紧,直到望见江流儿急切又无奈地看向自己时,方百花才笑出了声。
江流儿正想着如何能让他们停下来,就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十天后你真能战胜黑木吗?”
江流儿万万没想到,短短两天多的工夫,圆德大师居然也千里迢迢赶来了。可他还未及应声,早有人向大师嚷道:
“老和尚!你是谁啊?十天后江流儿当然能战胜黑木了!”
“你再说江流儿不能赢棋,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退下!”郭逢春见自己的两个弟子如此无礼,急忙喝退了他们。
江流儿这才分开众人,唤了大师一声,只见圆德大师立掌道:
“方才你能把处于劣势的棋下成和棋,是因为你有太好的运气。十天后你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吗?你也清楚黑木的棋力,若不悟透林心诚的天地大同,你和黑木的下一局棋凶多吉少啊!”
江流儿闻言一怔,却见福王笑着走上棋台:“我就知道你会来,江流儿!我相信十天后你一定会打败黑木,为我大明围棋扬威!”眼看江流儿只向他怒目而视,福王忙温言道:
“江流儿,我知道你一直为你父亲之事恨我,但那是个意外……”
“你勾结倭寇,害死我爹,我一定会为他报仇!”不等福王说完,江流儿便斩钉截铁地道。
“你敢污蔑王爷勾结倭寇?我宰了你!”说话间,江流儿只听“铮”的一声,原来是周参将的朴刀冷不防向他袭来,幸亏妖刀王眼疾手快用佩刀为他挡住了。眼见周参将被妖刀王所制,众兵士的长枪又齐齐指向妖刀王,福王当即喝道:
“都给我住手!把兵器放下!”见众人都罢了手,福王才向江流儿正色道:
“江流儿,我告诉你,本王绝不会勾结倭寇!不过我一定会查出跟倭寇勾结的是谁,给你一个真相!”尽管江流儿不理他,福王仍是把话说了,又指着妖刀王喝道:
“如果是你,妖刀王,你纵有天大的本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妖刀王见状冷哼一声:“若我查清是你把神机大炮卖给了倭寇,你便是再大的王爷,我也不可能放过你!”
福王本想邀江流儿去他府里暂住,怎知两下里不欢而散至此,遂自回了府去。妖刀王急着去查明真相,也辞了众人拍马离开。众人一道下了棋台,江流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方百花面前,向一众长辈们见了礼——原来这些前辈也都认得圆德大师。众人厮见罢,便问江流儿这几日要去哪里,江流儿闻言不假思索地应道:
“我要去庐山祭我先师,这几日就住那里,我也能更专心些。”
“阿弥陀佛,老衲也想去祭老友,就同你一道吧。”闻听圆德大师说罢,方百花忙摇了两下父亲的臂膊:
“爹,我也想去。有圆德大师呢,您就放心吧。”眼见父亲点头“嗯”了一声,方百花与江流儿相视一笑,却听来福嚷道:
“我也要去!”见江流儿面露迟疑,来福忙道:“有我来福在,你们不用操心吃喝,下棋不就更专心了?”
四人乘船往西,上山到小屋时,天已有些暗了。三人洒扫了两间屋子,便请圆德大师在正房歇息,另一间自然是方百花睡床,江流儿和来福各自打了地铺。众人安置停当,来福很快便鼾声大作。江流儿睡不着,起身望向方百花时,却见百花也正起身看他,不由微微一笑,轻轻问道:
“出去走走?”
百花竟与他异口同声。二人携手出了小屋,又悄悄掩上了门。山间夜色甚好,天边新月弯弯,繁星点点;地上水声潺潺,树影团团,他二人却并未多走,甚至连小院也没出,只在小棚里棋桌旁并肩坐了,望向对方欲言又止,在几乎同时说出“你先说”后,江流儿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百花,答允我,无论怎样都别涉险了,好吗?”
“还不是你不好?一声不响就抛下我,你当我是甚么人了?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方百花一面说着,一面勉力盯着江流儿:“他们说你自暴自弃,心死了要出家,一局棋而已,只是被暗算,又不是技不如人,就能打败你江流儿了?”
“我……”江流儿低下头,讷讷地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只想要你好……”
江流儿话音未落,方百花就捧起他的脸:“要是没了你,我怎么能好?今早你回来了,旁人眼里是你应战我观战,可你若真有闪失,我还会独自偷生么?便是有人拦着,那契约书上也是你的印我的血,赖都赖不掉!”
“百花……”江流儿紧紧揽她入怀,恨不能就这么再也不分开:“其实我跟黑木下棋倒也没甚么,最担惊受怕的是这一路上。我只怕赶不及……幸好幸好!”
方百花用力点头:“嗯,我相信。”说着也抱紧了江流儿:“旁人如何看你我不管,在我眼里,你只是江流儿,是与我同生死共进退的江流儿!”
江流儿点了一下头,把怀中人搂得更紧了。过了好一会儿,方百花才轻轻推开江流儿,有些委屈地望着他道:
“以后无论发生甚么,你都不能丢下我,好不好?”
“好,你放心。”见江流儿正色应了,方百花才心满意足:“我爹都允我跟你出来了,你也该放心了吧?等你了却黑木这桩事,咱们一起回京,我带你见我娘!”说罢向怀中取出一朵芍药来送到江流儿手上,因笑道:
“三月三日,一言为定,勿失信约!”
星月之下,眼前的少女笑靥粲然,直令江流儿看得痴了。随后他便任由心上人牵着自己回房歇下了。
怀中揣着百花送的芍药,江流儿心中念着《溱洧》一夜好眠,而今日与他棋逢对手的黑木,则一回营帐便不再见人,连师兄浅川也不例外。好在黑木带来了棋谱,浅川便挑灯复盘,看着浅川一步步落子,懂棋的围观者也都惊叹连连,对两个少年赞不绝口。复完最后一手棋,浅川不由叹道:
“哎……要是师父看见黑木跟江流儿下出这样一盘棋,不知他会怎么说啊!”
未料他话音刚落,便有夜巡的跑来道:“浅川君!黑木君他……”
不等巡夜的兵士说完,浅川即刻冲出帐外,来到黑木帐前。看到火光里黑木帐上的影子,浅川才松了口气,告诉那兵士不必担心。见兵士不明就里,众人也闻讯赶来,浅川遂解释道:
“当年我们同在师父家学棋,每次黑木下棋失误,他总会用倒立来自罚,也是告诫自己不再犯相同的错误,”听着众人的惊呼,浅川不由叹道:
“所以,黑木既是师父门下最有天赋的,更是最用功的弟子啊!”
帐外的人声,黑木充耳不闻,只是咬牙切齿地死撑着整个身体,豆大的汗珠不时滴落,已打湿了他头部正下方的一小块地。黑木的手臂已微微发颤,心里却仍在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江流君,我一定要打败你!”
是夜心绪不宁的,又岂止黑木一人。雷凌云同样是一回客栈便挑灯复盘,最后一手落下,尽管他对黑木厌恶无比,对江流儿忌惮不已,却还是由衷赞叹道:
“哎,这局真是精妙无匹,百年不遇的好棋啊!”只是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佐佐木道:
“黑木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围棋天才,谁也战胜不了他!”原来佐佐木刚把黑木送回军营,便一刻未停地赶去找雷凌云了。雷凌云见状毫不意外,也并不起身去迎,只是从容一笑:
“可惜啊,他遇到了江流儿。”
“甚么意思!”佐佐木虽是疾言厉色,雷凌云却乐得看他心虚,索性直言不讳:“恐怕黑木的命运就像他师父丈和遇到林心诚一样喽。”
“哼!黑木的实力还是比江流儿强!”
“哦?是吗?可在逆境中能下出三劫连环的分明是江流儿!”如今佐佐木色厉内荏,雷凌云又怎会看不出?
“三劫连环又怎样?那只是侥幸!”
“你能肯定江流儿下一局会输给黑木?恐怕黑木本人都没这个把握!”见佐佐木气急败坏,雷凌云立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我已探听明白,江流儿这几日会隐于庐山之中参悟天地大同。我是派人暗中跟去了,你需要我助一臂之力么?”
佐佐木别无选择,只得耐住性子与雷凌云商议起对策来。
翌日早饭后,江流儿引着众人一起到了师父坟前。他端端正正跪了,默默摆了祭品,向师父禀道:
“师父,圆德大师和我们一起来看您了。”
圆德见江流儿拜了四拜起身退到一旁,遂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一葫芦酒洒在坟前,立掌默祝道:“心诚,江流儿没有辜负你,他暂时挽回了中国围棋的败局。这孩子还要多加历练才能真正让中国围棋立于不败之地,你会看到的。”
“老乞丐呀……小乞丐来看您啦。”方百花见圆德大师退开,上前行礼说了一句,后一句却是只用心念说给了他:
“放心吧,我不会让江流儿一个人了。”
方百花刚退开,就听来福问江流儿道:“这真是大名鼎鼎的棋圣林心诚啊?他的坟也太没气派了吧?”
那可是江流儿一个人葬下的啊。方百花见江流儿面有惭色,刚要开口,就听圆德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随即转过身道:
“他不需要奢华的坟墓,甚至不需要甚么墓碑,他的天地大同会同江河日月一样永存于世。林心诚之名会永远留在围棋的史册里,留在一代代棋手的心里。”
听了圆德大师的话,江流儿百感交集,方百花震撼不已,来福只觉得厉害,又有些茫然。四人在林心诚墓前静默良久,却是无人觉察,花面郎就在不远处的树上,他们的一言一行早被听清看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