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佐佐木刚刚回营,周参将上马赶回之时,近岸的海面上忽地冒出几个气泡,随即露出一个人的口鼻来——正是方才中刀落水的浅川。他知佐佐木二人既已自认灭了口,就不会在此久留,是以他刚落水便屏住呼吸,勉力稍稍潜往深处,约莫他们离开后,才浮上水面拼命游上岸。原来浅川从小在海边长大,自是水性极好,只是身有刀伤,难免气力不济。所幸佐佐木性子急,他在水中的时间还不算长,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佐佐木深知军争之难,故对先机极是看重,甫一回营,他便开始发号施令。合营上下得令后忙忙碌碌,只有黑木一人对此漠不关心。自打从江流儿处回营后,黑木便几乎不与佐佐木说话,每日除去与师兄浅川一同吃饭,他只在自己帐中打谱摆棋,困了则倒头就睡,和衣而卧。与其说黑木担忧棋局的胜负,不如说他更想尽早远离佐佐木这些人,回到师父身边。而佐佐木也心知肚明,乐得与黑木互不相扰——他若得知自己打算炮轰棋台,即便只是逃走,也会令他筹谋落空;若是反抗起来,可就更麻烦了。
三月廿三转瞬即至,寅正一刻,吴州城门刚开,便有不少人进了城,到了卯时,进城的就更多了。直到辰初,进城的稍稍少些,一端守门的军士才看向对面眼皮打架的瘦高个道:
“哎,警醒点,今天进城的比以往多!”
“今天是江流儿和黑木下决胜棋的日子,你不知道啊?”瘦高个正说着,可巧有人进城,他只扫了一眼,便向同伴继道:“你看,这不都是来看棋的嘛。”
“这样啊,怪不得呢。”见同伴恍然大悟,瘦高个又道:“今天妖刀王也要和倭寇佐佐木决一死战,看热闹的能不多嘛!”
“当真么?之前不是有人说妖刀王勾结倭寇吗?”
“那倒是……”瘦高个略一迟疑,还是直言道:“可照我看,妖刀王怎么也不像通倭的人,你说呢?”
“我看也是!”瘦高个闻言一笑,又听同伴继道:“难道他们手上有妖刀王通倭的证据?不然怎么也说不通啊!”
两个军士正说话间,秀才张品也到了吴州城门口,可巧看到屠户也来了。他正要打个招呼,早见屠户对他笑道:
“哎?穷秀才!这大老远的,你不在家看书啊?”
“今天这棋哪能错过呢?”张品丝毫不恼,只笑向屠户道:“你不是也没在家杀猪嘛!”
二人正说笑间,刚要进城,忽见一辆马车擦着屠户疾驰而过,幸亏张品眼明手快,把屠户拉到了一旁。屠户刚刚站稳,便跌脚大骂道:
“你瞎眼了?想撞死大爷啊?”却见赶车的压根不理他,旁若无人地进了城。屠户气不过,正要追上去骂时,可巧一阵微风吹过,车上苫布飘起一角,屠户定睛一看,登时脸上一白,一声不敢言语。张品见状一惊,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我看见……看见一门大炮!”屠户压低了声音,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啊?大炮?在哪呢?”张品顺着屠户指的方向看去,方才那车早已不见踪影,因向屠户道:“哪有大炮啊?你莫不是脑袋撞坏了?”
“没撞到脑袋啊……”眼看辰正马上就到,屠户还说着呆话不走,张品即刻拉他进了城,急急忙忙赶往棋台去了。
辰正三刻,张品与屠户正巧赶到棋台之下。今时不同往日,正是另一番光景——二人原以为这时才来只能在人群后方远观,却不曾想今日台下人群横向里拉得比以往长了许多,他二人便同去了其中一端的前面。这一端正前方是一片空地,二人只见佐佐木并未如前一般立于棋台之上,而是在此处与妖刀王相对而立,他二人仿佛都是要随时拔刀相向的样子。
张品见状心中一颤,又向人群另一端一望,但见福王虽仍在人群最前,却离他们并不算远,竟未在棋台正前方。再细看时,福王正站在妖刀王和佐佐木二人的中间位置,听了身边人的议论,张品才知眼前这二人也要以命相决,想到屠户方才说的,他隐隐有些心惊。只是既来之则安之——既已站在这里,就一并见证这两场赌命吧。
高手搏命只在毫厘之间,是以妖刀王与佐佐木一时皆未敢轻动,都在等待对方失去专注的间隙。福王看在眼里,心下不由疑道:
“这二人完全不是作伪,妖刀王怎么会通敌呢?”他正自生疑,丝毫未留意身旁的周参将回头向后方的伏兵头目使了颜色。
棋台之上,江流儿与黑木已猜了先,裁判向众人宣告道:
“对局开始!江流儿执白先行!”
先后已分,台下的方百花不由低头闭目,心中默祝道:
“老乞丐呀,您在天有灵,请护佑江流儿得偿所愿吧!”
棋台上的二人对望了一眼,似乎都在对面看到了对方师父的影子。江流儿波澜不惊,只在心中平和地对师父道:
“师父放心,我会守住大明围棋尊严的。”
“师父,我一定会打败中国围棋!您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对面的黑木却是另一番心境,此刻他正目光灼灼,心中的呐喊恨不能直接漂洋过海让师父听到。却见江流儿并未急于落子,而是温和地对他笑道:
“黑木,这盘棋用你们日本的规则下怎么样?”
黑木闻言一惊,随即有些激动地应道:“当然可以!不管用甚么方式,我都会打败你的!”
“那你可要失望了!”江流儿口角微扬,与黑木换过棋子便起手落子,不再多言。黑木见状“哼”了一声,一面拈起白子,一面对江流儿道:
“用我们的规则,你不可能有优势!江流君,接招吧!”
见了江流儿二人的前两手棋,裁判惊诧不已。饶是如此,他也并未干涉二人。而大盘上棋子一摆,台下登时响起了一片惊呼:
“怎么回事?”“甚么下法?”“怎么不摆座子呢?”“这是甚么路数啊?”
“哎呀!怎么能这样呢!”李慕青见状挥拳一砸手掌,身旁的方胜却并未心急,看着大盘上摆了五六手棋,他才心下了然,因向李慕青道:
“哎……江流儿在用日本规则和黑木较量啊!”
听了父亲的话,方百花心上一紧,不由紧锁了双眉:“这样太危险了!”
台下众人或惊讶,或心急,或担忧,恐怕最早平静下来的,就是各大棋馆的传谱人。他们正依照大盘如实记谱,不多会儿,一只只信鸽便扑棱棱自他们手中而起,越飞越远了。
听到大盘上摆子及众人的议论,妖刀王不愿与对方多耗时间,遂高声道:
“佐佐木,他们的决战都开始了,你我今天也该有个了结了吧?”
“好,拿命来吧!”佐佐木原本也毫无耐心,闻言正求之不得,便刷地一声亮出野太刀,说话间已向妖刀王杀将过来。妖刀王却早有预料,侧身一避,佩刀出鞘,也被佐佐木堪堪躲过。二人身法之快,刀法之猛引得众人惊叹连连——对此心如止水的,怕是只有棋台上对弈的江流儿与黑木了。
“这种棋都不敢攻?你真太没自信了!”见江流儿步步守势,黑木又落子来攻,心下不由暗道。
看到大盘上新摆的子,李慕青急道:“哎?江流儿这是怎么了?下得这么保守啊!”
“是啊,他怎么总是在防守啊?”一向少言寡语的武尚永也忍不住奇道。
“看来这场棋不妙啊……”方胜面现忧色,不由望向了棋台上的江流儿。
方百花本想抬头看看父亲,却瞥见了斜后方的圆德大师。但见圆德大师神色平和依旧,她瞬时想起大师的开示,一颗心立时稳了许多。那日江流儿跟她说过的担忧犹在耳畔,方百花心头不觉灵光一闪——莫非他是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