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锁

光阴荏苒，授冠大典的盛况犹在眼前，谢允却已渐渐习惯了仙梧宫的清冷与玄妙。自那日时影为他度去凡胎肉身，他便觉五感通明，身轻如鸿羽，以往诵读艰涩的口诀心法，如今竟也能隐隐感知其中流转的灵韵。只是他性子里的那点跳脱并未因成了仙徒而敛去，反倒因有了倚仗，愈发显得烂漫无忌。

时影待他极好，仍是日日亲手调弄羹汤。那些膳食看似清简，却皆是以灵植仙草烹制，入口生津，滋养神魂。谢允胃口大开，身形似乎也抽长了些许，昔日人间太子的矜贵气度里，糅合了几分仙家的疏朗清气。

这日，谢允正于长秋殿后的莲池边背诵心法，木樨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与神秘。

“殿下！殿下！快别念了，有新鲜事儿了！”

谢允懒懒抬眼，拈起手边一枚仙杏咬了口：“怎的？又是哪家仙君洞府的灵兽跑丢了，还是瑶池的莲花又早开了三日？”这些时日，他已听多了木樨咋咋呼呼的“大事”。

木樨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这次可是真的！北冥海的那位龙君，带着他家小公主来了！此刻正在凌霄殿与天帝叙话呢，说是……说是特意来观礼，恭贺天君首徒之喜的，迟了几日，但阵仗可不小！”

“龙君？”谢允挑眉，他在人间时便听过四海龙族的传说，却不想竟真有其事，且还来了九重天。

“正是呢！”木樨眼睛发亮，“北冥龙君之位尊崇，等闲不出深海，这次亲至，可是给了好大的颜面。听闻那位小公主璎璃，年纪虽轻，却已是龙族一代骄女，仙法高强，容颜绝世……”

正说着，殿外传来清越钟鸣，有仙侍温婉声音传入：“谢允仙徒，天君传召，请往凌霄殿偏殿一见。”

谢允与木樨对视一眼，整了整衣冠。他如今身着仙梧宫特有的月白云纹锦袍，发绾玉冠，倒是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挺拔秀逸。

随仙侍行至凌霄殿偏殿，只见时影正与一人对坐弈棋。那人身形高大，着一身深蓝广袖长袍，袍上绣有暗金色龙纹，隐隐流动，不怒自威。他面容看着约莫凡人三十许，棱角分明，一双深邃眼眸开阖间似有沧海波澜。想必这便是北冥龙君。

龙君身侧，立着一位少女。她一身水碧色绫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顾盼间自带一股清冷高贵之气，发间别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龙角状玉簪，流光熠熠。想必便是那位小公主璎璃。她目光淡淡扫过谢允，无甚波澜，只微微颔首致意。

“允儿，过来。”时影落下一子，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见过北冥龙君，与璎璃公主。”

谢允上前，依礼见过。举止从容，不卑不亢，倒也没失了风度。

龙君朗笑一声，声若洪钟：“天君好眼光！此子灵光内蕴，根骨清奇，确是难得。难怪天君破例收入门下。”他目光如电，在谢允身上一转，谢允只觉一股温和却磅礴的神念扫过，心下微凛。

时影淡淡道：“龙君过誉。顽徒初入门墙，尚需勤加砥砺。”他转向谢允，“龙君与公主远道而来，你便代师陪璎璃公主去瑶台仙苑走走，一览天宫景致。”

谢允恭声应下。心知这是师父有意支开小辈，与龙君有要事相商。那璎璃公主亦向龙君与时影行了一礼，随谢允退出偏殿。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于玉阶瑶廊之间。仙雾缭绕，灵鹤翩跹。谢允寻了些仙苑景致、宫阙典故来说，那璎璃公主只是偶尔应答一两句，声音清冷如玉磬，并无多谈之意。谢允自觉无趣，也便住了口，专心引路。

行至一处飞瀑流泉之下，水声淙淙，溅起万千珠玉。璎璃忽然驻足，抬眼看向谢允，眸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探究：“谢公子似乎并非自幼修行之人？”

谢允微怔，随即笑道：“公主好眼力。弟子确是月前才蒙恩师度化，脱去凡胎。”

璎璃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平静：“原来如此。天君从未收徒，此番破例，谢公子必有过人之处。”她话语虽平淡，却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意味。

谢允正不知如何接口，忽觉怀中微微一热。他下意识探手入怀，摸到的竟是贴肉藏着的一枚小巧玲珑的玉锁。这玉锁是他自幼佩戴的贴身之物，材质普通，雕工也寻常，跟皇宫里的珍贵玩意比不上，但据说是民间找高人开过光的平安锁。自他来仙宫，旧日衣物皆已更换，唯独此物他舍不得弃，一直贴身藏着。时影见了也未说什么。

此刻，这枚凡间玉锁竟无端发起热来，甚至微微震颤。

璎璃的目光骤然锐利，凝在谢允的手上：“谢公子，怀中是何物？”

谢允还未回答，那玉锁竟嗡鸣一声，自主从他怀中飞出，悬于半空，散发出温润却执拗的白光，直指璎璃……或者说，直指璎璃发间那枚龙角玉簪！

璎璃脸色微变，纤手一指，龙角玉簪亦绽放出湛蓝光华，与那白玉锁的光芒在空中轻轻一撞。

并无巨响，只有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吟，两道光芒同时湮灭。玉锁嗒一声落回谢允掌心，温度已恢复正常。璎璃的发簪也光泽内敛，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两人一时俱都沉默。谢允握着尚有微温的玉锁，心头疑窦丛生。这凡物为何会对龙族公主的饰物产生反应？

璎璃凝视谢允良久，眼神复杂难辨，先前那点清冷疏离竟淡去了不少，反而添了一抹深沉的思量。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谢公子，此物……从何而来？”

谢允摇头：“乃弟子幼时所得，并无所奇之处。”他顿了顿，反问道，“公主可知方才……”

璎璃却移开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冷淡：“许是仙宫灵气充盈，引动了些凡间旧物的残灵吧。不必在意。”她转身，“我有些乏了，有劳谢公子引路回客苑。”

谢允知她有意回避，只得按下心中疑惑，依言送她回去。一路再无话。

送罢璎璃，谢允心事重重地返回仙梧宫，想即刻去寻师父问个明白。却见时影已在长秋殿内，负手立于窗边，望着云海沉浮，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谢允上前行礼。

时影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已等他良久：“见过龙君与公主了？”

“是。”谢允应道，随即迫不及待地将怀中玉锁取出，奉上前，“师父，方才弟子与璎璃公主同行时，此物竟无端发热，还与公主的发簪生了感应，光华相触……”

时影的目光凝在那枚小小的玉锁上，久久未语。殿内一时静极，只闻窗外云涛细微的流转之声。

良久，时影轻轻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是一缕烟云，却含着万千重量。他并未去接那玉锁，只道：“此物你且好生收着，日后……自有分明之时。”

“师父？”谢允不解，“这玉锁究竟有何来历？为何……”

“允儿，”时影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意味，“世间诸事，并非皆要立时求个分明。有些缘法，需待水到渠成；有些因果，强求反而徒生波折。你只需记得，勤修功课，稳固灵基，方是根本。”

谢允见师父如此神色，心知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悻悻然将玉锁收回怀中，恭声应道：“弟子遵命。”

时影看着他，目光柔和了些许：“去吧。明日开始，为师教你引气入体，凝练仙元之法。”

谢允退出长秋殿，心中却如云海翻腾，难以平静。师父的讳莫如深，璎璃公主的异常反应，还有这枚看似寻常却透着古怪的玉锁……这一切都指向某个他未知的谜团。他隐约觉得，自己这“缘”法而来的仙途，似乎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而殿内，时影独立良久，指尖于虚空中轻轻一点，一面水镜悠然浮现。镜中并非映照当下，而是显现出月前人间景象——病弱的青年太子于昏睡中，胸前玉锁曾闪过一丝极淡薄、却与今日同源的白光，微弱地抗衡着萦绕在他周身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死寂之气。

那时，恰是时影神游经过，于万丈云层之上，心念微动，垂目一瞥的瞬间。

“果然是……故物遗泽。”时影低声自语，水镜化为涟漪散去，“冥冥之中，自有牵引。只是这份因果，不知是福是孽……”

他望向殿外，谢允正与找来的木樨说着什么，眉眼生动，浑然不觉命运的丝线已悄然交织。

仙途漫漫，32宫阙缥缈于云深之处，而更大的风波，或许正悄然酝酿于这看似祥和的九重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