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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一眼

Summary:

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这位花卉症患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在门口的空地上脸朝下躺了数个小时。出于他近日来愈发糟糕的记忆力,当然最可能也只是因为他脱水晕过去了一会,他并不能指明那具体是一个小时、十二个小时还是七十二个小时。在呼吸都可能致命的世道里,对于外界世界的冷漠也很能被谅解了,能够在失水而萎缩成一团可怜的藤蔓之前被发现,大概已经算是万幸。

他感到自己被触碰,于是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三个裹在防护服里的人形站在他跟前,和花棚一个材质的白色塑料布上用油性笔写着不同的单词,一些笔画掩在褶皱和他视网膜经挤压后产生的视野破洞中。“Tedblde”举着一个喷头,它被连到一个浇水壶似的东西上,他把那个玩意对准他,里面喷出一束深棕色的水雾,这个巨人(从他的位置看去确实如此)从他后脑勺一直喷到脚尖,最后调低了水压,往他脸上也洒了一些。他试图要说话,但最终只发出一些形似咳嗽的动静。“Tedblde”善解人意地解释道:“超市里医院里的医用酒精早被抢完了。这是拿威士忌调的。”于是他不再作声,止于一声表示知晓的咕哝,快速地用舌尖尝了尝自己的脸颊。

“Tedblde”将那个花洒交给不远处的“Piba”,上前来扶起他,“Tcny”帮他一起把他架了起来。他的皮肤温软地塌陷下去,青苔似的潮乎乎,在塑料布上印出一层水分。似乎是意识到他在他们两个之间几乎要被挤瘪、以及他轻得像一树藤这两件事实,“Tcny”悻悻地放下了他霉菌色的左臂。

以令他充满感激的快步伐,他们朝他们的房子走去。外部来看,除了窗户缝被严丝合缝地贴满了封条以外,这栋屋子和任何山间小屋没有半点区别。他们开门后,屋子先是把他们迎进一间狭窄的小房间,最后进来的“Piba”带上了门,按了一个门边的按钮,隆隆声音响起。

“空气净化器。”“Piba”解释道,“我们得在这儿等个五分钟。”

他由着“Tedblde”把他放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沮丧地倒在墙上。他渴得要命。做一株植物的好处在于你不用再为食物烦心,相对的,水和太阳的地位升得无限崇高。恰好连着几天都是阴天,而这屋子方圆数百公里没有任何一条见鬼的河。可以理解,因为显然,植物和他这种人是这间屋子所要竭力躲避的对象。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打量起这三个人。现在他能以相对正常的视角看他们了,他这才读出来那三个单词实际上是“Technoblade”、“Philza”和“Tommy”。忽略其中两个名字略有的古怪,这样好解释多了。“Technoblade”是他们之中最高的,“Tommy”其次,但瘦削得多,“Philza”则是最矮的那个,看起来却很结实。从声音听来,他假定Technoblade和Philza是年龄相仿的成年男性,而Tommy至今一语未发。

“介绍一下,这是Techno,”Philza指指Technoblade,“这是Tommy,”指指Tommy,“我叫Philza,你可以叫我Phil。”指指Philza。

他点头领会了这些他已经了解的知识,用下巴示意那个轰隆隆摇晃着运作的机器。它顶上的排风扇挤成歪歪扭扭的形状,边缘本该是光滑正圆的塑料圈外翻内卷,几乎像莫比乌斯环;中段朝外膨胀,好像填满蔬菜,下一秒就能炸开;铁皮像补丁一样在白色塑料外壳上打着。

“这是Phil改装的,普通的功率不够用,”Technoblade说,“他以前在工厂之类的地方做过工,你可以看出来他的手艺不算特别好。”

“我就打了一两个月工,”Philza转向他,从他转身的速度能看出他的不满,“为了喂饱你们这群倒霉孩子。”

空间里唐突地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用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不能被囊括在“你们”这个词的范围之内。

他尴尬地挪了挪身子,闹钟敲响了大赦的铃声。他松了一口气,眼前三人缓过神来,拉下侧边的拉链,从三件防护服里挣脱出来。令他惊讶的是,第一眼他便发现Philza的年龄比Technoblade要大。同一眼使他看见了Philza的一头金色短发与天蓝色双目,第二眼则使他看见了Tommy未成年的面孔、相仿的五官轮廓、以及同样的金发蓝眼。

他当即猜到大半,于是五分钟后他接过Philza递来的水仰头喝干,取回了自己不高的发声能力后,先是骂了一句英国的鬼天气,之后马上确认了这一点。

“你们是一家人?”他问。

Philza停顿了一下。“是的,”他回答,“是的,我们是一家人。”

“你是他们两个的……父亲?”

“养父。”Technoblade修正道。

“Tommy是我的亲生孩子,Techno是我领养的。”Philza补充。

他了然地抿了抿嘴。就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的Tommy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他身边,递出一个剪开两个洞的汉堡王纸袋。他猛然回忆起自己那对由于颅内植物的生长而前突的眼珠、撑破了几片皮囊的藤蔓和毛孔里丛生的绿藻,忙不迭接过来,套在头上。

“谢了伙计。”他趁机粗略地瞥了一眼这个寡言的青少年。由于视野的有限,以及这孩子仿佛刻意躲着他的举止,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把视线投回前方,欣慰地发现萦绕他的违和感消失了,Philza多少闪躲的眼神终于放松下来,敢于直视他。“呃,谢谢你们救了我,”他应该早点道谢的——他懊恼着,“我大概连着有两天滴水不沾……”因为声带陷在丛生的植物里,震颤频率太低,他的声音相当难以分辨,“这种场合我反而不会说话了。总而言之,非常感谢。”

Philza微笑了:“没事,怎么称呼?”

“……呃,”他虚张开嘴,“事实上,我什么都忘了。除了美国第三十七任总统是谁这样无伤大雅的事情以外。”

“我想也是。”Philza的脸向下垂了些,“我们总得想个办法指代你,在你,你知道的,在我们周围这段时间。”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

“可我——可——可我马上就要走了。”

“你不多留几天吗?”

“我——”他不断卡壳,“我想——可是?你们……”

“嗯,我们楼上有一间空房。”

“你们要留下我?”

“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们三个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当然,可是……”他纠结着,不愿以这个事实破坏气氛,“我顶多再有三天就要死了。”

“……”

Philza说:“如果这样的话,你也走不太远了,不是吗?”

一番商议后,他决定留下来,然而依旧放弃了获取一个称谓的权力,声称没有人该要知道三天后就会死去的人的名字,这只不过平添痛苦。他喝完第五杯水,跟着Philza上楼,Technoblade说自己要去准备晚饭,便走开了。

他跟上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去看Tommy。这青少年坐在圆桌侧边出神,神情怅然,后背笔直,脊梁的形状在T恤上节节浮现,眉毛放松,眼睛远远望出去,他不断地揣摩那眼睛聚焦的是窗台上的盆栽还是调理台上的菜刀架,直到他也抬起眼神投向他。

金发的孩子扬起眉毛,简直如同现在他才真正见到他那样,出离惊讶地望着他。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翡翠色的瞳仁开始剧烈地塌陷、融化,如有一座维苏威火山在瞳孔中心喷发,又于虹膜边缘凝固出庞贝的复活。

Philza在他身后说道:“你在跟着我吗?”

他转过身跟上,背上烧灼着Tommy的目光。

Philza推开了离台阶最近的那房间的门。这房间很空旷,墙角里放着一个大箱子,其余只有一张床、一只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摆着零零散散书籍的书柜。他凑过去看:《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的两本,《化学简史》,《戏剧》,《星球大战》三册,还有几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笔记本,全都破破烂烂。Philza让他等一会儿,转身出门,他局促地在床上坐下,几分钟检查了五次自己尾椎渗出的汁液有没有弄脏床单。

Philza很快带着一个小瓶与注射器回来了。他也在床上坐下,将这两样东西递与他。

“这是治花卉症的药,”Philza说,“说是治,其实也就能抑制症状,帮你再撑几天。”

他一时语塞:“你们留着吧……”两字万一及时忍住没说出来。

“也不能根治,无所谓了。”

他犹豫了一会,看看小瓶,看看Philza,还是开口:“你们怎么会有这种药?”

Philza注视着他,望进什么都没有的一块地方。

“我除了Tommy和Techno还有一个儿子,前些日子患花卉症死了。”他说。

8岁的Wilbur Soot站在窗边,他两岁的弟弟挂在他的行走辅助器里,因为自己的玩具汽车在地上摔成两截而嚎啕大哭,Philza走进来时于是看见他的大儿子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石膏似的面对半开的窗子站在那里。不知怎的,一种本能指引他暂时忽视了Tommy的哭泣,走到Wilbur背后:“怎么了,Wil?”

Wilbur转过头来,神情空白,用他黑框眼镜后的深棕色眼睛看着他。

他动了动嘴唇:“它死了。”

Philza在那个音节从自己儿子嘴里冒出的刹那,感受到了自己身体悲痛的僵直。但他设法保持了平静,问道:“什么?”

Wilbur回头去,用双手捧住窗台上瓶口大开的玻璃罐。

“我的蝴蝶死了。”他对着那个开了口的茧说。

是日,他的母亲刚刚死去七天。

他收拾一番屋子。换言之,他把书排整齐了,把被子上的褶皱捋平,把椅子拖出来,坐了一小会儿,站起来,把它推回去,把书摆回原位,抖开被子又叠好。

他出门。他扒在墙角,小心地探出三分之一个纸袋脑袋与一只眼睛,偷看楼下的动静。一家人正在吃饭。餐桌选用的是一个圆桌,无论是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还是四个人都能够毫不冷清或拥挤地设置座位的好形状。这三人却没有按照三角形的形状均匀地落座,而是留出了北边那个座位,以及与之配套的空碗。

他不由自主地集中精力在Tommy身上,奇怪的是,一反白天的沉默形象,这孩子倒很经常地讨要餐巾纸或盐,并勤于说几句涉及女人与性的俏皮话。氛围融洽,然而通过话茬偶尔的悬空、空气中间断性出现的沉默,一个缺口浮出水面:一个四分之一的缺口。不明显却是决定性的,不致命却是致病的。

这个家庭被三个儿子之一的死亡切开的裂缝,在无数家庭的灭绝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可在好运了这么久的命数面前,又显得过于残忍。

他退回房间,那一句残酷的“你们”在黑暗的赦免下频频地叨扰他。这个屋子,对他们来说,久违地成为了四个人,第四人——他抬起自己绿藤缠绕的手掌,在黑暗里它几乎和正常的形状一样——却并不是该是的那一个。

他拿在玻璃窗里一窥过的自己的形象,和这个家所缺少的那个、患花卉症的长兄孩子的概念相叠。像过头了。他总结道。

所有绿植在开花前都像过头了。

植物不睡觉。他把整个夜晚耗费在意识的多次断片(花卉症的并发症之一)里。天蒙蒙亮,他打开门,打算下楼取水,一脚栽下楼梯。他的后背磕在第五节台阶上发出第三声巨响的时候,二楼其余三扇门在一秒内先后打开,三个人影不约而同地迈出门来,顶着同样浮肿的脸和千斤重的眼袋。他摔在楼梯底,纸袋已经皱巴巴,他不太痛,但身上大概凹了许多处。Tommy冲下来扶他,手足无措地捧着他扭曲的肘关节,Technoblade后一些抵达,问他感觉怎么样,Philza则站在二楼远远观望,表情紧张。

他怔了几秒钟,最后回答道:

“怪不得树没有脚。”

“Tommy。”

“Tommy。”

“……Tommy。”

Wilbur扳住他弟弟的肩膀,将他调了个个,强迫他看着自己。“Tommy,别喊了,我头痛得要死。”

从一家人在今天的早饭上,以漫不经心的态度打开早间新闻当作背景音,成为了最后一批得知这场瘟疫的人开始,这家里最小的那个就没有停止过隔着水泥墙和玻璃窗呼唤邻里:当然,主要是他那个喜欢蜜蜂的朋友。他们有些担忧地发现信号已经消失,开始后悔用周末在家中举办了一场零互联网的客厅露营。

“怪不得昨天Wilbur把那口锅砸在地上来结束演出的时候杰瑞米太太没有上来狂敲我们的门。”Technoblade评价道,开始往门缝和窗沿中填充湿抹布。

Tommy喊了一天,中间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吃了一顿饭、吃了一些苹果和零食、以及喝掉了一瓶可乐。即使是他那种千锤百炼过的嗓子也已经开始嘶哑。“Tubbo,他妈的出个气啊!”他精疲力竭地吼道,在墙上用尽全力踹了一脚。就是这个时候Wilbur终于再也忍不了他。

“我们周围的人早就全都搬走了,只剩我们傻乎乎住在这里,”他避开了被感染这一项可怕的可能性,“现在世界末日了,懂吗?”

而Tommy用一种与他凶狠的声音不符的、破碎的面孔茫然地看他。

“只剩我们几个了?”他的声音轻得吓人。

Wilbur松开了手。

“只剩我们几个了。”他抱住他。

“他什么时候……”纸袋人站在Technoblade身后,“你知道,去世的?”

Technoblade没有停下给盆栽浇水。“一个月前。”他回答。

“我很遗憾。”

“从Phil那听说的?”Technoblade摘下几片枯叶,“他大概没告诉你前因后果。”

“是的。”

“想知道吗?”

“嗯。”

Technoblade开始为一边的薄荷浇水。

“一天早上他起床时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朵花,”他语调平平,“于是他大喊:‘操。把你们他妈的防护服全穿上,立刻马上。’声音大得街坊邻居都能听见。还好我们早就没有街坊邻居了。我们穿着防护服紧急撤离,开了几百公里来到这个屋子。某天早上我们发现他一直在剪掉手上长出的藤蔓以隐藏病情。就是这样。”

他们之间有一小会儿的沉默。

“他不是去世了。”Technoblade拿着水壶,面对着一排已经喝饱水的绿植一动不动。

“那天下午我们撬开他的门,然后发现他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他走了?”

“不知道去哪了。”

Technoblade似乎忘记了那只壶的存在,只是一味举着它,好像抓着的是什么把手或拐杖。

“所以你们才走不出来。”

Technoblade回头盯着他。

“……是的,Tommy和Phil都不相信他死了,尤其是Tommy。”

“你呢?”

Technoblade将那只水壶抓得更紧了一点。

“不要打探别人的家务事,”他说,“Wilbur死了。”

纸袋人无声地回视他。

“我说明一点,免得误会。”他僵硬地说,表情像一潭死水。

“我不希望留你在这里。”

说完,他放下水壶,离开了。

Technoblade正在评估自己的鼻血是否已经不流的当口,Wilbur端着一只医疗箱迈进了狼藉的教室。不得不说这场景相当滑稽,通常来说,拎着医疗箱的那个人至少应该比他想要照料的对象体面一些,而不是顶着鸟窝似夹满灰尘的卷发,鼻子里塞着红透了的棉球,眼镜断了一只脚,穿着一件领口掉了两个扣子、几块血迹已经开始变棕的白衬衫。他拖来一张椅子在Technoblade面前坐下,煞有其事地用棉球擦掉他鼻子下面的鲜血。Technoblade以与他相处一个月的经验,不费吹灰之力地看出来他在博取好感。不得不说干得不错。

“你可以开始解释了。”他说。

“嗯,”Wilbur在医疗箱里翻找药品,“如果我说他们就是看我不爽呢?”

“我完全没有听见他们跟个卡带的录音机似的重复‘凯西,凯西’。”

“我给他的女朋友写了封情书。”Wilbur流利地承认。

“好勇气。”

“对她一见钟情不是我的错,”Wilbur朝他脸上的擦伤涂起碘酒,“再说,他们只是在约会而已。”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

“你听着像认识我十六年了,”Wilbur自进教室以来,第一次看了他的眼睛,皱着眉,“我倒是很惊讶你会打架。更别说替我打架。”

Technoblade则坦荡地望着他,“我忘东西在教室,我开门回来拿,我看到你被摁在地上揍。所有混混都盯着我。随你信不信,我的DNA里刻着在这种场合下冲上去打架的本能。感谢收养所生活。”

Wilbur“aw”了一声。

“别。”Technoblade制住他给自己涂碘酒的手,拿过棉签,往他脸上的一大块淤青涂。

Wilbur仰着脸嘶嘶抽气:“对不起把你扯进来。”

Technoblade拆开绷带,往他扭到的手腕上缠。

“别告诉Phil。”

“我就知道。”Technoblade波澜不惊。

“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吧Technoblade,”Wilbur诚恳地说,摇摇欲坠的眼镜给他的可怜系数大大加分,“以后我也会帮你保守的。秘密,听起来就是养兄弟情谊的开始,是不是?”

Technoblade想往他的脸上贴纱布,被他用手轻轻止住。前者无情地看着他,而他缓缓将手伸进口袋,握着拳伸到他们之间,张开手掌,一只钥匙吊在他中指上轻巧地垂下来。

Technoblade抬起眉毛。“哪来的?”

“刚刚从保尔身上顺的。”

“不,我是说你偷东西的技术。”

Wilbur动了动脑袋,眼神示意那只钥匙,“一起来吗?”随后眯起眼睛笑道:“秘密。”

这是十六岁的Technoblade来到Philza家中的第一个月。此前他们彼此冷眼旁观,在保尔及一众小弟开始绕着他们走的那天晚上,Technoblade和Wilbur的养兄弟关系传遍了整个校园。

他敲敲Philza的房门。“进来。”Philza在里面应。

他把门推开一半,留下一些退路。

“你能跟我说说更多他的事吗?”他问,纸袋模糊了他的身份,使他作为独立的人的冒犯性相当程度上地弱化了。

Philza沉默了几秒,“进来吧。”他再一次说。

他于是进门,在椅子上坐下,Philza则坐在床上。他有一双父亲的眼睛,他看向他的时候,那眼神就像一片海裹住了他。

Philza微笑道,“你好奇Wilbur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Philza的形象出现了致命的裂痕,一个苍老、灰白、悲戚的影子在他身后一闪而过,又很快被囚禁回尊严的笼子中。由此,他进一步地确信,这个家庭披着生机的伪装,却正在逐步地走向坟墓。巨大的悲剧往往能准确地动摇幸福的承重点,使人没有气力撑起余下的人生,满心欲求被埋在怀恋的废墟之下,含着一口对往事的贪欢咽气。这个世上就此死去的人已经太多,可他们分明共享四根房梁,四边形无可挽回地垮塌了,其余三人便忘了要围成三角。

“是的。”他回答。

“你看,”Philza于是躲开他的眼神说起来,以故作轻松的语调,“我的妻子生他六年后生了Tommy,在这两年之后,她病故了……”

他停下来。

他说:“我常想他会不会没有死。”

他看向纸袋人:“可不是常说吗,‘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是吧。”

音响里在播《Pints a Flowin》。Philza和他的大儿子与小儿子坐在长椅上,篝火烧着,孩子们两两胡乱跳舞。六岁的Tommy坐在长椅上,脚远远够不着地,腿荡得像秋千。Philza坐在他们身边,成人的体型朝外辐射温暖。Wilbur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刻,他大儿子的忧郁具象得可以摸着。

“Wil,”Philza说,“你想回去吗?”

夏令营的人数是奇数,恰巧Philza记错了来接他的时间。于是唯一一个没有舞伴的小孩坐到了他父亲和弟弟的身边,甚至比他孤身一人坐着的时候更加扎眼。

“不用。”Wilbur回答。

Tommy不耐烦地跳下椅子,蹲着观察一只在地上爬着的甲虫。远处欢声笑语着的男孩女孩转着圈,在篝火的光亮里狂欢,他们三个则恰好坐在阴影里。

Philza坐得离Wilbur近了一些。

“奇怪的是,”Wilbur这时候仍戴着牙箍矫正他的齿列拥挤,而Tommy要戴矫正器还太小。当他脱下牙箍的时候,Tommy差不多就要开始戴了。“我倒不觉得有多难受。”

Philza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拢进怀里,“我知道你跳舞跳得很好。”

“而这群人永远也不会知道。”Wilbur笑了一声。

Tommy抬起头,“嘿!”他不满地抱怨,拱进Wilbur身边,“不公饼(他在换牙,是的)!”

“你吵死了,Tommy。”Wilbur说。

其余三人是被肉汤的香味吸引下楼的。他围着一个滑稽的围裙,表情严肃(他们想象出来的,显然),正在电磁炉上搅一口锅。

“听说过田螺姑娘吗?”他努力保持轻松的语调,希望自己遵守了社交礼仪,“噢,但是事先说好,我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是自养生物了,对食物一窍不通。”

三个人坐在自己的座椅上,他将那锅汤放在圆桌中央,接着——少许惶恐地——坐在了久未有人使用的空位上。这令他感到自己正与幽灵亲密接触。幸运的是,其余三个人似乎都被肉汤吸引,没有人对他的落座作出任何多余的反应。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尝尝?”

他们都看了他一眼,各舀了一碗汤,锅旁边放着一碗压缩饼干。在相近的几秒钟中,在他的紧张注视下,他们各小心地喝了一口,几瞬间里,三双眼睛里翻腾着不同的情绪,其中统一的一种,最接近于惊恐。

“……不好意思。”

Technoblade站起来,藏着表情快步离开。

“我-”

Tommy放下勺子,“我去上个厕所。”

他困惑地看着Tommy离开的背影与两把空椅子,Philza坐在一旁,手中的餐具好像坠着铅球。“你记得我和你说他有味觉障碍吗?”这位父亲说道,于是豁然开朗,他与他陷入一种了然的沉默。

他听见Philza叹了一口气,接着,他端起碗,将过咸的汤喝掉一半。

这夜更晚些时候,他从楼上下楼,发现属于Tommy的那个汤碗已经空了,碗中干粮少了两块。他因此躲回房间,等听见走廊深处传来开门的响动,脚步声越过他的房门,他出去扒在墙角,偷偷地看Technoblade在桌旁坐下,用饼干蘸了一口肉汤。压缩饼干润了之后泛粉,像三文鱼,他咬下去,慢慢咀嚼。他看着Technoblade放下已空的汤碗,背影支在那里,看起来一切如常。他在笑,又或者在哭,又或者是在以他惯有的波澜不惊,望进这家人都能够看见的那个不存在的地点。他不清楚。他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楼下的人站起身来撤下地下室。

“Wi——”

他转身,看见Tommy张口,那孩子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哪个音节后浑身僵硬。

“怎么了?”他赶快替他带过这个失误。

“……”

这位少年竭力避开了与他的眼神接触,“没什么。”他拉开房门,砰的一声,把自己狠狠封闭起来。

“靠,Tubbo,别管那朵花了!”Tommy心急火燎地催促正打量一朵雏菊上的蜜蜂的友人,一把拽住他的手,“我们要迟到了!”

“好啦,好啦!可是不是还有半小时才开场吗?”Tubbo被拖着往前跑起来,眼前恍然间出现了和Tommy一起溜他家狗的场景。

“去太晚不就抢不到前排了吗??”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剧院的时候,还只有寥寥几个人落座,几个脑袋回过来,用古怪的目光评价这两个一路跑了几公里的孩子。

“噢看!”Tubbo撑着膝盖,涨红着脸指向第一排,“Ranboo已经到了。”

Tommy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实话,让这电线杆坐第一排,我真怕被后边的人投诉。”

被议论的人浑然不觉,正专心从麦当劳杯子里吸稀得不行的可乐。“哟!”Tubbo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Ranboo正要咽下一口饮料,这么一拍,可乐全进了他的气管,他惊天动地咳嗽起来,把饮料全喷在自己面前的舞台上。

“噢,天,”Tubbo缩回手,“呃,没想过会这样。”

Ranboo把那些液体从肺里全咳出来,手背擦了一下嘴:“嗨伙计们。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出场。”他用戴着墨镜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们。

“嗨Ranboo,”Tommy在他肩上又锤了一下,“非常漂亮的洒水抛物线。要我说我给满分。”

他们一直到剧场已填满三分之二才停止唧唧喳喳,在音量比拼后,Tommy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最正中的座位。他看了一眼时间,往嘴里塞进Ranboo的最后一根薯条,“嘿,喂喂喂,要开始了,嘘。”他用胳膊肘顶了顶Tubbo,迅猛地把包装盒捅进Ranboo怀里,并在后者开口抗议之前转过头来瞪着他:“嘘!”Ranboo做了一个摊开手的姿势,左右环视,眉毛耸动,无声地讨要清白。

剧场的灯慢慢暗下来,幕帘后响起木吉他的拨弦声,一下两下,试音。

“咳,”帘后的声音经麦克风扩大有些失真,“嗯,那我们就开始了?”

暗红色的锦缎向两边拉开,布料在台上拖曳,沉重,恋恋不舍,更增悬念。青年坐在舞台中央,吉他卡在大腿与胸膛之间,目光垂着,爱抚那六根弦,不给台下观众哪怕半个眼神,只用余光容纳他们。

“人还真多啊,是吧?”

他抬起眼,那微笑有了聚光灯的渲染明媚无比,他的行踪霎时间从吉他音孔中的角落里一跃,来到最广阔的世界中心。

Tommy那瞬间感到Wilbur离自己无限远。他从饭后端起吉他胡唱一通的兄长摇身一变,成了失去瑕疵的明星。那一刻,他意识到Wilbur属于镁光灯下,他月亮一样的耀眼、玫瑰一样的声音,天生适合被奉为概念化的神明,供人吹捧其完美无缺。在疏离与陌生感使他感到恐慌的边缘,Wilbur的眼神如一只昂首的狮子巡逴完剧场内的观众,落在他身上。

他们对视,有五秒钟之久,只有他们两个的目光连接起舞台与台下,Tommy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叫他的名字。

Wilbur冲他笑。

“女士们先生们,”他扬起左手,“欢迎来到这里,来听我们为你们讲一段故事。”

“请你们认真听好,因为这故事,我只讲一次,你只听一次。”

他用力拨响琴弦。

If you still want me, if you still want me

Tie a yellow ribbon around the old oak tree

It's been three long years

Do you still want me?*¹

……

形形色色的演员出场,在台上转动,高喊,大笑,低泣。幕落,掌声雷动,Tubbo站起来喝彩,Ranboo吹着口哨,Tommy坐在那里不动。

“Tommy,怎么了?”Tubbo拍了拍他。

“……”

“操,你看见没?”他梦呓般地说,“那是我哥。”

Tommy面色不善地拉开房门。

“干什么?”他对着门外的不速之客说。

纸袋人只是站在那里俯视他,然后他说:“晚安。”

Tommy稍稍睁大了眼睛。

“晚安。”他回答。

房门在他眼前轻轻合上,夺走了走廊里的光亮。

“晚安。”他重复了一遍。

“操。”Tommy抱怨道,“我真不想穿防护服。”

彼时他们正坐在轿车里,将空气净化器的功率开到最大。除了自己,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带,因为屋子里的一切都有受到花粉污染的嫌疑。当然,他们自己也是。

“空气净化器再开一会儿就能脱了。”经过几次尝试,Philza放弃了穿着塑料布开车的打算。

“我们真该庆幸这病在末期之前都没有人传人的风险,是吧?”Wilbur笑了一声,“否则这破布就再也没法摘下来了。”

“同意。”副驾驶座上的Technoblade头也不回地附和。

“你们两个给我闭嘴。”Philza显然并不觉得这多好笑。

Wilbur紧盯着计时表,十分钟一到,他立刻捉住拉链往下拉,呲啦呲啦。Tommy吓了一跳,在拉链口朝下两三厘米的地方制住他。

Wilbur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干嘛?”

“什么干嘛!你找死啊??”

“十分钟到了,我还以为你是最不想穿这玩意的那一个。”

“不是……虽说是……你就不能再等等?”Tommy紧张地看着他的哥哥,对于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感到恼火,“我们家里今早才刚刚长出来一朵他妈的花!”

“噢——你是在担心我吗?”Wilbur微笑着。

“我——我他妈是不想你找死!”

“awwwwww,你可以对我放心点的Tommy……”

“操,随你的便!”Tommy抽回手,恼火地拉开自己防护服的拉链,“反正十分钟也到了。”

他们纷纷把不讨喜的塑料布扔到一边,踩了一脚油门上路。

Tommy玩腻了贪吃蛇甩开手机,扒在椅背上看Technoblade手里捧着的书:“Techno,你不晕吗?”

“不太。”Technoblade翻了一页。

而Wilbur由于太无聊决定开始犯贱:“这里面好闷,我觉得我们应该通个风。”说罢作势就要去按窗户按钮。

“什——EY!”Tommy以光速按住了他的手,“你脑子烧坏了吧!”

Wilbur抬起半边眉毛。“你今天是真的很没有幽默感,Tommy。”

“噢对对我当然应该更有闲心来迎合你的贱人玩笑如果不是我们他妈的在外面呼吸一口都会死掉,”Tommy翻了个白眼,“……操,好,我可能确实有点紧张过度了。”他坐回原位,“但是这是能让你活下来的紧张过度!BigT永远有先见之明,足以救他粗心的兄弟一命。”

Wilbur兴致平平,一巴掌拍在窗户按钮上。

Tommy尖叫起来:“WHAT THE FUCK WIL——”

“安静点!”Philza头疼地吼道。窗户半点动静都没有。

“嘿!Wilbur按了窗户按钮!Phil??Dadza??”

“别逗他了Wil。”Philza敷衍。

Wilbur得逞地笑:“他神经太紧绷了。”

Tommy瞪着他:“你怎么——噢,操,Phil把窗户锁上了,当然,”他咕哝着,“当然。”

“放松点,Tommy,”Wilbur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又不是有谁要死了。”

“嘿!别按我的头!!Philllll——”

“闭嘴!”Philza喊道,“Techno管管他们!”

Technoblade抬了抬眉毛,翻了一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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