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chnoblade走进卫生间时,他摘了纸袋正在往洗手台里呕花汁。药物的副作用。他的胃早八百年前就已经萎缩,人类的那部分被药效唤醒,做了最后一次的垂死挣扎。
“早上好。”Technoblade看着他,“你觉得你还有多少天?”
他往嘴里灌了一点水,漱了口吐掉。唾液腺的停工在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劣势。
“明天。”
他站直身子,示意Technoblade看他的眼睛。他右眼底下有一根横亘整张面部的粗大藤蔓,在附属它的一根细茎上,一只幼小的花苞正在成型。
Technoblade看着那只花苞。“你打算怎么办?”这位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原住民问道。
他重新戴上了那只纸袋。
“你们家里有火柴吗?”他问。
“……”
“呃,嗯……嗯。对。”
“几天了?”Technoblade扳着他的虎口,强迫他张开手掌。
“一周前……”Wilbur自知逃不过,大大方方地摊开双手。他的手纹里爬着海绵似的孔洞,每个小孔里塞着一节被剪去尖端的枝干,部分洞缘仍渗着浅浅一层血与组织液。“吧。”
Technoblade用指腹摩挲着他的皮肤,沥青路般的手感一路点燃他的烦躁,他对此浑然不觉:“为什么不说?”
“……”
“当我没问。”Techblade将他的手掌卷成一拳,以自己的手握住它。“你打算怎么告诉他们?”
“‘嘿Tommy,你看我给你变个魔术!’”Wilbur笑道,嘴角咧得像刀锋,“或者‘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坏消息,你的儿子要死了;好消息是,我他妈会开花了。’”
“你连自己都没逗乐。”Technoblade尖锐地指出。“至少要是‘哦,操,我这几天无缘无故戴起来的皮手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脱落了,哦操,我身上怎么长草了,哦,操!我完全没他妈的发现呢!’”
Wilbur皱起眉:“你生气了。”
“我想这情有可原。”Technoblade盯着他,“但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同意。”Wilbur对这个几周后会把Tommy吓得冲上来掐他脖子的策略这样评价道。
随后他说:“对不起。”
“留着和他们说这句话去吧,”Technoblade转过身对着镜子与四只牙刷杯洗手,“现在开始,我也是共犯了。”
“我们去哪里?”Tommy问。
“开到哪里算哪里。”Technoblade把手搭在方向盘上。他是唯一能做到蒙在防护服里开车的那个。
纸袋人把自己从防护服里解放出来,扒在窗边看风景。他们开了一个小时才开始见到一些建筑物,城区里,大部分区域拔地而起巨大的植株,藤蔓连天,仿佛杰克与豌豆的童话成真。致命的花朵开了满城,所有在初春可见的花朵交错生长,在无人的人造物间不懈地弥补这个世界上生命的空缺——同时更多地杀死他们。
他们最终在能找到的花朵最少的地方停下,仅有一两棵蓝铃树开在门前。
“好了,”Philza说,“希望这里还有汽油。”
他们祈祷着商场里没有变异植物盘踞,走进这家沃尔玛,很快在偌大的商场里分开,Technoblade拎起两只购物框,默默承担了洗劫所有的罐头食物的任务,Philza直奔加油站。
外来人和把收集物资当冒险的小孩则自觉地接过瞎胡闹的角色。
“嘿,”纸袋人从背后戳戳Tommy,后者高度警惕地回头看他,像只紧绷耳朵的兔子,“你看见这些巴斯光年没?”
他像世界上最大手大脚的贼那样撕开包装盒,拨开玩具的电源键,按了语音按钮。玩具唱起他的同名主题歌,纸袋人满意地看向Tommy。
他指指这一整个货架与其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发条或电池玩具:“一整个交响乐团。”
在Philza已经原谅Wilbur,而Tommy仍在生他蒙骗自己的闷气的某天里,Wilbur开始咳嗽。最初一两天,他们会担忧地看着他,他会摆摆手笑着说自己没事。后来他便说不出话了。他像条搁浅的鱼那样呼吸,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会溺死在氧气里,不停地干呕,抓挠自己的喉咙直到皮肤流血又结痂,他把房门锁住以防其余三个人每五分钟来查看他有没有窒息而死,换来Tommy无时不刻不在门口焦急地敲门。有几次他觉得他已经没有在呼吸了:这确实是他肺叶里发芽的藤蔓要他做的。植物攀着他的气管往上,从他自己抓出的脖子上的伤口里长出来。
连着三天他没有能睡觉,徘徊在肺呼吸和光合作用之间。这基本和掐死他没什么区别,除了他还有两个月才会死去以外。最后的那天晚上他迷蒙间看见床前有一个身影,于是明白他们终于忍不住让Techno撬开了门。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在咳嗽了,基本习惯了五口只能吸进一口氧气。
“我没事的。”他沙哑地说。
这四个字吐出来的那一刻,以及第二天早上他从床上把自己拖起来,正式向家人宣告他摆脱了肺呼吸的那一秒,在这两个瞬间无可避免地到来以后,一切他生命中所能设想到的最大的灾厄都将逐个降临到他身上。
而今——悲哀的是——这仅仅是第一个诅咒的兑现:
他意识到,他再也没有办法唱歌了。
在寻找汽油归来的Philza旁边逐个确认罐头食品保质期的Technoblade缓缓抬起头。“你听到点什么没有,Phil?”
Philza把几只牛肉罐头扔进已满的第二个购物筐里,在堆成金字塔的罐头倒塌之前,他们之间没有人打算去拿一个新的:“你要去看看吗?我打赌是Tommy。”
Technoblade拖起两个购物筐,快步朝声源走去。
一整片乌压压的噪音,百余个声音各唱各的,失真的电子声旋律丑陋地交错,儿歌与古典乐还有电影主题曲。他在遇到第一条布满发条猴子的走廊后把购物筐留在了那里,硬着头皮穿过聒噪的发条猴子、腊肠狗和橘猫,以及十几个高喊“Into space,the infinite universe!”的巴斯光年。最后他在一地八音盒里找到了罪魁祸首:他们早在他看到他们之前就已经转过头盯着他,更矮的那个双手捧着一个玻璃球。
《致爱丽丝》、《梦中的婚礼》和《D大调卡农》在他耳朵边上唱着。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合唱。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奇怪你们会干出这种事?”他面无表情地说。
两双眼睛(其中一双显然更近似于两只树洞)依旧阴森森地盯着他。各大知名钢琴曲在他四周一首首熄灭,当他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这合唱已经不再令人难以忍受。
“Techno,Techno,”Tommy说,“你听,嘘。”
空气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声音。他们手里的水晶球中,迎春花簌簌翻腾。人类曾乐于将塑料做的花朵封进玻璃里赏玩,而如今它们却高居致死率榜首。然而,他们确实太思念寻常的花朵了。一球假花与音乐是刚刚好的慰藉。
八音盒叮叮咚咚的演奏法奇迹般地唤起了他对于这首歌的回忆。那场音乐剧是他们四个人为数不多聚在一起看的,况且票很贵,所以连他也听得很认真:
“
Memory,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回忆,当我独自在月光里
I can smile at the old days/我的笑只在往昔
It was beautiful then/那时我多么美丽
I remember the time I knew what happiness was/记得当时才知快乐是什么含义
Let the memory live again/让回忆重新降临*²
”
“我们要把它带回去。”Tommy说。
“作为Tommy的生日礼物。”纸袋人附和道。
“……”Technoblade的表情守口如瓶,深蓝眼睛欲盖弥彰地眨了眨,“帮Phil去拿几个新的购物筐。”
他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还有,记得给它消毒。”
不久后,他的胃第二个罢工。
他是在第四次尝试进食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以前不是没有干过三天不吃饭的事,这一次显然不同。他开始向生存屈服,每天都蜗居在窗下的阳光里睡午觉。最后一次从嘴中吃进或吐出纯净水以外的东西,是他往洗手台里吐出几毫升花汁。
“这没什么大不了,诚实来说,我本来就不喜欢吃饭。”他声称,却仍蹑手蹑脚从厨房偷一些酒,被Philza抓获两次,大批他不爱惜生命。(大体上,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
他们坚持把他留在了餐桌上,于是在他们吃罐头的时候,他就嚼口腔里长出的藤蔓,偶尔担忧他会不会迎来牙齿掉光的一天。
如果他是个小孩就好了,他会从牙仙那里拿到万贯家财的。
Tommy把手里袋子放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只八音盒掏出来搁在电视旁边。
“嘿,”Philza神秘地说,在袋子里摸住了某个东西,“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举起全新的大富翁棋牌。“而且是欧洲之旅版!”
Tommy盯着那盒子。
“你会后悔的,”他咧开嘴,“你会后悔的,老头。把狗留给我*³!”
Technoblade瞥了一眼站在边上的纸袋人。“你来玩吗?四缺一。”
他愣了一下,有那么几秒他想要转头,确认Wilbur其人没有站在他身后。
他是该庆幸这三个人太好地接纳了他,还是该满意于他暂时地填补了这四分之一的空缺,使他与他们都能够在这短暂的刹那里享有一个完满的家庭?
“火车站全是我的。”最终,他选择了这个回答。
事情是在他们发现Wilbur准备朝手臂里打进今天第五针药水的时候冲下下坡路的。
他不得不接受了陪护,并坚决要求那人选落在Technoblade的身上,因为后者的表情匮乏可以尽可能多地让他遗忘他的异常。讽刺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遗忘看起来变成了他最擅长的事,却始终没有掩住他体内的顽疾,反而让他更加绝望地意识到他的将死。
他先是发现自己忘掉了书架上他曾疯狂爱着的作品的所有内容。他试图通过重新阅读来补上遗忘的部分,但每一天他都在忘记比前一天多一倍的文字。Technoblade在他患病后的第二十四天推开他的房门,发现他把属于他的几乎所有书籍全都撕碎在角落。
Wilbur蜷在这堆碎纸中间,从包裹住头颅的手臂间抬起疲惫的眼睛望向他。
“我们家有火柴吗?”他问。
“……”Technoblade没有提及火焰对他身上植物具有的巨大威胁,“没有。”
他很快失去了对Philza无意提起的、与往事相关的笑话的理解力。他总是忘掉他轮班值日的那天,即使他记得,他也会在打起精神、想要准备一顿最好的早饭时,发现无法想起家中所有人爱吃的食物而崩溃在调理台边。他不敢看他的吉他,他早就忘记了怎么弹它,他的手指也肿胀得厉害,他甚至后悔当初把它从家里带了出来——是吗?他甚至不记得这把吉他是陪伴了他四年、六年或是八年的那把,还是他们在路边随地捡到的。他哭泣到一半却忘记了是为什么流泪。那几天他终日恍惚,把自己关在门里,不愿意直视屋内的Technoblade。
直到有一天他醒来,对睡在地上床垫的兄弟问道:“你是谁?”
他的眼神惊恐,“你是……你是……”
Technoblade望着他,竭力藏住悲哀的神情,就像平常所做的那样:“Technoblade。”他说。
Wilbur尖叫道:“对!”他激动地说,“我记得你!我没有忘记你!Technoblade,是的,Techno……”
他的养兄弟立刻把他箍进一个稳定的拥抱。“你记得我,”他低声说,“我永远不怀疑这点。”
Wilbur当时尚没有萎缩的泪腺不知不觉分泌了成行的泪水,“对不起。”他怔怔地说,“对不起。”在Philza赶到门口之前,他一直重复了十数遍。
他的歇斯底里在他第四次叫出Tommy名字的失败尝试后渐渐平息,归于一种无可奈何的麻木。他苟活于周身人是自己家人的认知,得以平静地询问对面人的姓名和他与自己的关系。偶尔一些记忆碎片会回到他脑中,但他因为羞愧从来没有提起。
他患病第二十九天,“我爱你们。”他在吃晚饭的时候轻轻说道。
“我们也爱你,Wil。”Philza说。没有人怀疑任何一句话。
“我没想到已经攒了这么多光盘,”Tommy抱出一个纸盒,“都是从哪里弄来的来着?”
“都有什么?”Philza问。
“Nah,谁关心?反正我不在乎。”Tommy随手抓了一张塞进DVD,几步把自己摔进沙发挤进他们中间,拆开一包珍贵的薯片。
制片公司Logo逐个闪过,Tommy扯了点毯子过来,四月份不算是一年里很冷的季节,巨大的毯子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纽带。
纸袋人坐在左起第二个,夹在亲缘与亲缘之间,本应使他倍感压力。
他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把它们放在小腹。或许我就曾有这样一个家庭,他想。即使不是,他也会说服自己相信。或许他就曾经有这样的一个父亲,这样的两个兄弟,这样一个早逝的母亲,这样的一个港湾……他多希望如此。
在温暖里,他知道Tommy正因电影的拖沓剧情滑向睡眠,知道Technoblade正极力克制批评的渴望,知道Philza一定是唯几个从来不会因为接吻镜头遮住孩子眼睛的父亲。
他闭上眼睛。他多希望他能永远在这里。
Wilbur在他患病的第三十天里格外清醒。
“等我死了,”他在书房里找到Philza,无情地舍弃了所有铺垫,表情出奇平静,“你们得忘了我。必须得这样才行。”
Philza一时愕然,却很快稳住了自己:“我们不会忘了你的,”他坚定地面对自己几近透明的孩子,“想都不要想。”
“只有这样你们才能……”
“Wil。”
“你看,现在没有人比我在忘记事情上更专业了,我最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听我说!”
“我们怎么可能做得到!”Philza吼道,将Wilbur震在原地。
他重新放松因激动而架起的肩膀。
Wilbur羔羊似的眼睛望着他。
“爸。”
Wilbur垂下眼睛,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的力道握住他的手,“我爱你。”他把他被岁年粗糙了的手抵在自己的眉心,喃喃道,“对不起。”
“我也爱你,孩子,”Philza痛苦地说,将他在自己怀中搂紧,他脸颊上手臂上冰冷的植物仍隔着布料触碰他,残忍地提醒他眼前人死期的将近,“我也爱你。”
“其实,”在Tommy和Technoblade各自回房后,留在沙发上的Philza向他开口,“我只是想看着他。无论他能够活下去,还是要死在这里,我只是想看看他的人生最后会停在哪里。”
纸袋人安静地看着他。“你看,作为父亲,我见证了他们的出生,如果他们要死在我前面,至少我想见证他们的离去。”
这位父亲将投向远处的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我想,”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Wilbur……选择离开,可能是因为他害怕见到你们的反应。”
“他一直是这样的。”Philza的嘴角展露出小小的温和笑容,“他是家里最胆小的那个。”
“我很抱歉。”
“不用。”Philza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举起那小小男婴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和他母亲如出一辙的棕色胎发,他紧闭的琥珀色眼睛,他哭皱了的小脸……而今全化成一汪仅剩回音的空气。
“如果你想的话,你其实可以把我们当成家人。”他说。
“……真的很感谢你们。”他说。
Philza的眼睛望向他。那蓝色在一天前使他想到大海,现在却让他记起天空。
“祝你一路平安。”他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年轻。
Wilbur的离开直到当天下午都没有被发现。
没人知道究竟是他脚程不可思议的快,还是他找到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他们开着车搜了五天,竟然没有发现他的任何痕迹。
在将近半个月的四处寻找后,由于频繁外出所带来的感染风险太大,他们终于关起了日日紧闭的家门,却仍然日日朝外张望。
直到他们发现了他。
Tommy敲开了他的门,“嗨,”他嚅嗫着,从背后魔术似的变出一把吉他,“就是,呃……”
他眨了眨眼。“……我不会弹。”他缓缓地说。
“没关系,”Tommy说,“我会。”
他们坐在床上,Tommy抱着吉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呃,”他忐忑地用指尖敲着琴身,“……这是Wilbur以前教我弹的。我练了很久,但……没有人指导我,所以。”
他拨了一下弦。
“……I think this……time i'm dying——操。操。我不会弹。”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无措地抱紧他的吉他,“我不会弹,只有Wilbur,只有他……”
纸袋人犹豫着,将手掌放在他的背上。“别紧张,”他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安抚地,“我在听。”
“但你不会一直在这听,不是吗?”Tommy极轻地说。
“……”他停顿了一下,“至少现在我还在。”
“但你迟早是要走的!”Tommy猛地转过来瞪视他,“是明天?还是后天?你又要一声不吭地走了,我们呢?我呢?我们该怎么办呢,没了你之后——”
Tommy的表情一点点空白下来。他伸出手去,小心地摘下了他头上的纸袋。
“如果你……如果Wilbur不用死就好了。”他说,“没了他我们又算是什么呢?”
他谨慎地握住了Tommy的手。
“你看,”他极尽温和地说,“死亡这么弱小,它怎么能拆散你们呢?”
“你看,”Wilbur举起Tommy紧抓住他的那只手,慢慢一点点撬开他的手掌,“Tommy,死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在说什么鬼话?”Tommy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那神情很不适合他。“你——”
“还有我的吉他呢,”他说,“我的床单,我的眼镜,我毕业舞会上栽的那个跟头,我教你的那首曲子……它们都还在,我走了又算些什么?”
“我还没学会它。”Tommy的脸色几乎比他的还要苍白。
“总有一天你会学会的,我相信你。”Wilbur说,“或许你会比我弹得更好。外面总有些教材的,这些玩意可没人要。”
“你是世界上吉他弹得最好的人。”Tommy咽下一声抽噎。
“它很容易,”Wilbur柔声说,“和死亡一样。”他挣脱了Tommy,用两只手包裹住他幼弟的手。
“松手吧,”他松开了手,“死亡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罢了。”
“是的,”Tommy低下头藏起他眼里的波光,“是的,”他哽咽着,“是的。”
“它就是这么弱小的事情罢了。”
他松开了他的手。
Tommy再也不会知道Wilbur离开的那天凌晨走进他的房间,以诀别的心情看他的那一眼。他再也不会知道他十八岁生日上Wilbur为他准备的烟花颜色。他再也不会知道是Wilbur偷吃了Tubbo送给他的那一盒巧克力,再也不会知道他们原来公寓里Wilbur保险箱的密码,再也不会知道那支玩具枪到底去了哪里,再也不会知道Wilbur将来所写的那数十首歌的旋律了。但他还会见到Wilbur很多次,在梦里,在回忆里,在吉他松弛的弦上,在没有人值日的星期三,在他的第一瓶红酒里,在他妻子可爱的眼睛里,在他的遗愿清单上,在每一朵春天开放的花朵里。他会变成大人,可在Wilbur这里他将永远是孩子。他会长大,和Wilbur同岁,或者二、三倍于他,或许他也会死在二十四岁,或者他不会。但Wilbur现在要死了,而他会活下去。
就是这样了。这就是结局了。
这就是WilburSoot的所有。它们都在这里了。
他在早晨六点钟下楼时Technoblade已经等在门口,手里握着一只火柴盒。
“早上好,”他说,“以及中午好,晚上好,复活节快乐。”
“如果你是要把所有节日都报一遍以拖延死神带走我的期限的话,我想这行不通。”他说。Technoblade露出了一点笑容,又很快回归了平静。
“火柴。”他简短地说。
“谢谢,”他接过那一盒代表所有的火柴,“还有,对不起。”
Technoblade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他打开那扇门,即将重新关上它时,听见Technoblade的声音响起:
“谢谢,”他说,“谢谢你。”
他在纸袋后露出了一个不能为他所见的笑容,最后一次关上了门。
这一次,他不用穿防护服了。
他站在这栋收容了他三天的屋子面前,打开火柴盒,捻起一根火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像筛子。他闭上眼睛,将火柴头在擦火皮上划了一下,力道与掸灰差别不大。
出于旧日作为人类的习惯,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又发狠划了一次。没有火花。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死亡,感到阵阵晕眩,在今日的太阳升起前他所必须施行的宿命,甜蜜地化作一种不可饶恕的罪端。他的心绪延伸出去,飘离具象化的光影和人形。他从未像此刻这样与他素未谋面的病友感同身受,如果要死,他想他也会选择远走,因为遗忘比铭记要轻松太多,无论是对刽子手,还是受刑人。
然而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再一次闭上眼睛,面部肌肉的运动仿佛令他听见了花朵盛开的声音。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终于划亮了火柴,微弱的光焰在空气里噼啪摇曳,有如死神迫近的衣摆。
这一个眼下之死与手中之死,既然导向的是同一个再无转圜余地的结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点燃自己的那一刻,看到三个站在窗前的轮廓,一个在二楼屋内,两个在客厅门边。三双眼睛,悲伤的、探寻的、不舍的、蓝色的,那目光拷问着他,两种最可怖的火焰在他身上熊熊灼烧。要是怎样的人才有勇气死在这样的目光里!
他在风里烧着,把所有的氧气、花粉、八音盒、钥匙和飞蛾全烧得一干二净,那火焰烧却了遮掩他身份的纸袋,他猖狂的笑脸蒙在灰烬里,竟像是整片整片的泪水,在明亮的光焰里渐渐渐渐地蒸发掉了。曾经组成他的一切,渐渐渐渐烧得一朵花也不剩了。
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吧——这是最后一眼了。恐惧裹挟住他,用于哄骗家人的甜言蜜语,弱不禁风地被第一个杀死了。再看我一眼吧!只此一眼了!死亡究竟是什么,不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要找出终极问题的答案,是否对我来说还太早了?
但是他明白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此刻,他就要死了。
最后的最后,他变成一颗悬浮的余烬,在一次明灭后,从其余三个人的视野里永远地消失了。Tommy趴在窗前,恨不得一眨不眨的眼睛,在他熄灭的那一刻紧紧闭上。Technoblade站在他身边,手坚定地搭上他的肩膀。Philza在楼上,平静地见证了这一个既定的结局。
Tommy始终攒紧的左手慢慢放松,其中含有的一只密封袋就此出现在他的手掌上。
一只尚未开放的花苞沉默地躺在其中,尖端隐隐展露一些萎缩的浅黄,好像一只胎死腹中的茧。
“Wilbur。”
被抓了个现行的人缩了下脖子,“噢,嗨,T……Techno。”他回头,“早上好。”
在凌晨三点的夜空下,他们借着窗里透出来的光亮勉强看清彼此。
“你要走了?”Technoblade问,表情平静。
“……”Wilbur转开目光,“对。”
“去哪里?”“去到哪里算哪里。”
Technoblade看着他。
“我不想……不想到最后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在为我悲伤。”Wilbur说。
Technoblade停顿了几秒。“那天你房里长出来的那朵是什么花?”
Wilbur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你不觉得不知道更好吗?”他扯起一个紧张的笑容,“这样你们看到哪朵花说不准都是我了。”
Technoblade说:“秘密。”
Wilbur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利用十六岁时他欠他的那次妥协要挟他,这么久以来他们共享了这么多秘密,使这件事似乎成了义务。“好吧,”他叹了口气,“所有事情都得有代价,是不是?别告诉他们。”
Technoblade点头。
“迎春花。”他说。
因为这个隐秘的约定,他昂首阔步往前,将满分的信任托付给Technoblade和他对Technoblade的了解。他一直朝前走,再也没有避开任何一簇花束,有时甚至停下来嗅闻,在这些美丽的植物尚未成为毒药之前,他曾热心于将嗅觉寄托于它们,以弥补他味觉缺失的遗憾。他一直朝前走,在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向前为止一直朝前。他慢慢忘记了十六岁时进入他生活的养兄弟,慢慢忘记了八岁那年躺在他怀里伸出手触碰他食指的幼弟,慢慢忘记了他早逝的母亲,慢慢忘记了他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到最后,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要往前走。
……
而你,WilburSoot,你走到第三十一天,就变成了我。
那天傍晚我在一条河边上停下来,被夕阳夺去了全部的心神,霞红劈开碧蓝,云朵波浪般荡漾,等太阳落下去之后,我突然像只无头苍蝇那样丢失了目标。
天地倏忽间变得立体,不仅仅只剩下那一条笔直的通路,我低下头,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婴孩。这么多天的行走全都丧失了意义,在决定下一步要朝哪里迈时,我绝佳的方向感宣告了这一切的结局。
它说:朝北走吧。
“他为什么要回来?”Tommy说道,泣不成声。
注¹:《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e Oak Tree》
注²:《Memory》
注³:我记得大富翁里玩家棋子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