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
小镇连下了一周的雨，林泽离开的那天，居然意外地放晴了。
乔婉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浇花剪树，照料盆景，气定神闲。
林泽问：“你真的不和我走吗？”
乔婉的眼睛像水一样安静：“我是简单笨拙的人，如同一张白纸，一生注定只能在这个小镇上，看花喝茶，闲闲散散，做不成大事。”
林泽攥住对方温暖白皙的手：“你到底爱过我没有？”年少的爱情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他捧出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观察对方是否有一丝犹疑。
乔婉轻柔地回握：“当然，只是我们爱的方式不大一样。”
她摘下一朵挂着露水的新鲜栀子花，放进林泽的手里：“你是四处攀藤生长的蔷薇，注定要去去外面的世界历练见识。你厌恶一日三餐的平凡生活，不会为我而留。那么你带上它，我们以后还会再见。”
天色是紫蓝的，火车在颠簸的夜色中穿过辽阔平坦的田野。刺耳声响如同轰鸣闪电，令人清醒。远处有零星村落，升起炊烟袅袅，仿佛家乡小镇一个日常傍晚。
列车停靠一个个站台，熟悉的脸孔离开，陌生的旅人上车。有人熟睡发出鼾声，有人对着手机大笑，有人同路人攀谈，各种乡音和谐共处，喧喧闹闹。
这些人在彼此生命中短暂出现，又迅速消失。林泽将头埋进毛毯，度过第一个异乡的不眠夜。
乔婉清晨给他的那支栀子花，洁白饱满的花瓣已经泛黄枯萎，他凑近，嗅到一丝残留的香气。
也许，短暂的美才深入骨髓，爱情本就是一场过期不候的烟火。他仍旧心怀侥幸：乔婉，你是否会为我停留？
小镇寂静温吞，节奏舒缓，而这里完全不同。城市仿佛巨大的怪兽，可以给予你一切，亦可以吞噬所有。有些人爱从小吃到大的早餐店，陈旧的街道，反复浆洗而温柔贴身的旧衣。
林泽是截然相反的人，他动荡不安，桀骜不驯的少年时光，使得他对一切沾染熟悉气息的事物都充满反感与叛逆。
他对过往心灰意冷，想要崭新，没有拆封的新世界。他是充满开拓精神的探险家，认定这里是他的伊甸园。
林泽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找到安身之所。逼仄潮湿的地下室，五元一个的煎饼，简陋潦草的夹克，素面朝天的青春，他欣然接受。他的生活犹如打开一罐运动饮料，甜蜜而带着咖啡因的液体顺着喉咙顺滑留下，刺激他的每一根神经。
城市是林泽新的情人，他爱上了这里，甚至是眷恋这里每一处风景。他给乔婉写信，踌躇许久，最终落笔：外面的世界很好，我很自在，你不要担心。
0 2
凌晨两点零五分，林泽蹲在出租屋顶层天台，吸一支烟。低头看灯火通明的夜晚。最后一支了，薄而脆的廉价烟盒被他扔到一边。
年轻的时候，林泽什么都没有，唯有一腔孤勇。异乡人如他，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的时间，青春任劳任怨。临近年关，同事八仙过海，各通门路，纷纷抢到春运的火车票。而他没有，这下真成了无家可归的游子了。
大开大合的离合爱恨，充分表达的欲望，声名物质铸就的华丽宫殿。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林泽？你为什么被这一点点琐碎小事打败？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他见过凌晨的看守所，喝过荒凉的西风，挨过闪着寒光的利刃，拼酒拼到杀声震天。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四肢百骸都泄了劲儿。犹豫许久，终于拨通那个熟悉的电话：“你在干嘛呢？”
乔婉的声音依旧清朗：“我在给花浇水。”
林泽怀疑，即使末日来临，乔婉依旧会不疾不徐地浇花，种树，喝茶，听琴。似乎对她而言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寒冬的一天，通勤路上，他瞥见地铁站门口一个老妇，面前简陋铁盘摆满栀子花，盈白芬芳，湿润饱满。他挑来一枝花，闭上双眼细细嗅着，仿佛回到山清水秀的小镇，回到娇俏姑娘的身边。
他用一个下午的时间，递上年休申请，坐上返乡的绿皮火车，两手空空，没有带一件行李。夜里突然下起了雪，他终于回到那扇雕花门外。
他没有敲门已经听见门内乔婉的声音，却彷徨不敢前，扒着门缝，偷偷瞧进去。哪知门被突然打开，他大窘，直接与一个温柔年轻的面庞对上眼，她将他的一切窘迫不安都无声地包裹着：“有什么可害怕的？”那人的声音依旧爽爽朗朗，干净优雅。
衣襟落了雪花，屋内火炉烤得很暖，一室的岁月静好。乔婉给他斟上普洱：“外面的世界好看吗？”
林泽扬眉：“和家里很不一样。”
“孤单吗？”
“当然不会，我有很多朋友。”
“累了就回来吧，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林泽却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乔婉叹一口气：“你太执着了。”
林泽抬眸看她：“我只是不甘心。”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叙家常，乔婉动作利落，给他掰了一块一块的普洱，装在罐子里让他带走：“养胃的，不要忘了喝。”林泽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漂泊无根的浪子。
他只是太好奇外面的世界。以至于辜负了这个等他回家的人。
茶水未凉，林泽告别离开。
他没有办法继续对话，几乎是落荒而逃。临走前，他嘱咐乔婉：“不要被自己的善良耽误。言下之意是，不必再等我。
乔婉笑一笑，没有言语。
她对突然而短暂的重逢毫不意外。她看得出林泽眸子里是和当初一模一样，不服输的气劲儿。
她像澄净慈悲的湖水，林泽扔进去什么，她都不动声色地容纳，不恐惧，亦不做多余的期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脆弱敏感，左右摇摆。嫉妒，自私，占有，妄念，这是通俗意义上的爱。这样的感情会变质，就像秋刀鱼罐头总会过期。
幸好，乔婉的善良，是给予他自由。
0 3
时间是奔腾的河，起落不断，林泽这块顽石，花了好多年，逐渐浮出河面。他踏遍天南海北，吹过无数大话，与陌生脸孔饮酒划拳。
回首过往，荆棘残存，他尝尽甘苦，终于能够做到坦然自若。他学会在派对里寻找乐趣，在饭局中一掷千金。他变得冷静自持，学会不动声色化解刁难责任，开始喜怒不形于色。
他们都说：“林泽你长大了。”
他住搬进了高级昂贵的单身公寓，环境优雅舒适，有人定期清理打扫。他站在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前，默然凝视楼下匆匆而过的行人，斑斓的霓虹，滚动的车流。江湖很快乐，可是快感如同糖果，刺激新奇，却转瞬即逝。
荷尔蒙，酒精，麻痹的神经，林泽发现，原来肆意纵情之后，除了精神废墟，自己一无所有他第一次感到孤独:那种明明自己什么都有了，却一无所有的感觉。
阅尽千帆，他问自己：我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窝在软而大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反复调台，困倦地睡过去。恍惚间看见熟悉的小镇，乔婉的花圃，石板路上奔跑的一男一女。谁又能分辨这是回忆，还是梦境。
可这一定是他心之所向。
求索，迂回，认清自己的心需要好些年，做出选择只要十分钟。林泽终于回到乔婉的小院。
四目相对，少年的眼角也已经泛起细细的纹路，他笑容羞涩，对爱人说：“谢谢你。”这一次他不做过客，不再离开。
他学会打理垂丝海棠，学会松土除虫，打理庭院。能够分辨出不同品种茶的好，听懂众鸟的合鸣。
年岁渐长，他不再执意与天地对峙，反而对一切生出清明之心。他终于看清生活的另一种美。
原来真正的幸福都是琐碎平庸的。人生如何有许多大起大落，你我面对的，不过是下一餐吃什么，明天降温莫忘加衣，这样的小小课题。
林泽不是不再执着，他只是明白，他真正的执着所在，其实是那一个人。乔婉教会他，永远不要辜负一季春光。
那就一起坐看云舒云卷，一起看花开花落。
他终于懂得了:生活不在别处，就在这里，和心爱的人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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