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描述你的身形,只觉你环绕着我。
你的存在用爱意填满我的眼睛。
你无处不在,击溃了我的心。”
——《水形物语》
在遥远的海边,有一个叫拿谷的小镇。拿谷镇很小,所有的塔啊,楼啊,都沿着一条不宽的路高高低低地铺开。从路的这头走到另一头,就算是把小镇逛完了。
虽然在海边,小镇却没什么游客光顾。一条小道上全是原住居民来来往往。渔船不会走远,也没有大洋彼岸的汽笛声传来。
但是两个月前,拿谷镇来了一个年轻的画家。
画家坐着当地一个渔夫的船晃晃悠悠地过来,背着画板,抱着画箱,眼睛很亮。
“你叫什么?”
“你从哪里来?”
“来干什么?”
“你抱的是什么?”
画家一上岸便被当地的人们团团围住,问题一个接一个蹦进画家的耳朵。他们太久没见过外地人,更何况这个年轻人有着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这副陌生的面孔令他们惊奇万分。
“我是一个画家,来自东方。我来找海的女儿。”他说着的当地方言。
“东方是哪里?”
“你能画画我吗?”
“海的女儿不在这里呀,你应该去舟麦。”小孩子们也过来了,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不是'舟麦'啦,泰勒,是'丹麦'。”其中一个小孩的母亲纠正道,她觉得这个画家很眼熟,在盯着这个东方人看了片刻后,突然捂住了嘴。
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画家摸摸泰勒的脸蛋,笑了。“我找得到,她就在这里。”
于是画家就这么住了下来。
他把画板架在海滩上,一坐就是一天。人们起初还去看他画画,但发现他天天画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后来也就不感兴趣了。
第一天画家画了沙滩,海鸥,雪白浪花.
第二天画家画了浪花,沙滩,雪白海鸥。
第三天画家画了海鸥,浪花,雪白沙滩。
……
真是莫名其妙。人们都已经看得厌烦,画家却没有,仍是用画笔一点点描摹,一层层涂抹,然后又是一幅相同的风景。
这天画家像平常一样画画,只是随着画笔摆动,一个背影出现在纸上。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画家的作品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
一个小孩走过来,是上次说错了“丹麦”的泰勒。他仰头:“这是海的女儿吗?”
画家闻声低头,笑着回答:“你觉得像吗?”
“一点都不!海的女儿是美人鱼呀,有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尾巴。”泰勒很得意。
画家点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突然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海浪拍打着沙滩,海鸥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
“我认识一个海的女儿哦”,画家突然出声。“她很会游泳,胆子也大。在水里就像一条矫健的、灵动的海豚。她可以在水下睁开眼睛,我总是不行。”画家笑了一下,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一抹绯红悄悄爬上耳尖。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会游泳,她就会很神秘地靠近我,说自己其实是海的女儿。
“她喜欢海,喜欢海边的一切。海浪,海滩,海鸥。就像她说的,她天生属于这里。
“她还会唱歌,歌声跟塞壬一样甜美。但是塞壬是毒药,她不是。她的心比 海水还澄澈,笑容比阳光还明媚。我曾差点溺死在水里,是她救起了我。”
又有几个小孩凑了过来,安静地听画家讲故事。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拿谷”,画家眨眨眼。“我八年前在去一个小岛写生的路上翻了船,正好遇见了出海玩的她。她把我拖上岸,带回了她的家---就是这里。”
“你来过这里?我怎么没见过你啊?”一个小孩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才几岁,那会儿有你吗?好好听别人讲故事啊,不要打断。”另一个小孩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就算那会儿你们出生了,你们也不会见到我。那时的我不太会说这里的语言,没怎么到人多的地方去过。”画家回答。
“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和她生活在一起。我靠卖画为生,画大洋彼岸的生活。但更多的是画她——游泳的她,捕鱼的她,唱歌的她,奔跑的她,大笑的她,沉默的她;她的面庞,她的唇角,她的发丝,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腰。还有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眼睛,宝石一样。可能她真的是海的女儿吧,如果她不是,海洋又怎么舍得将这么干净的颜色赋予她呢?”
“后来呢?你怎么又离开了?那个姐姐现在在哪里呀?”一连串的问题刚脱口,小孩就像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说话了,我不是故意的。”闷闷的声音从小孩的胖乎乎的手后传出来。
画家摸摸小孩的头,表示不在意。“后来一次台风登陆,我和她好不容易把房屋的门窗都加固,她突然说看见沙滩上有个小孩,硬要出门。她抱着小孩回来的时候头上全是血,应该是被台风刮起的砖石砸了。”
小孩子们惊呼,有的深吸了一口气。
“她把孩子递给我之后就晕了。小孩发着高烧,哭个不停。台风真可怕啊,像撒旦在沙滩上嘶吼叫嚣。我出门找医生,家家门窗紧闭,浑身湿透回到家里,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了。我那时真是窝囊,脑子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就这么抱着她,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小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了,脸颊却泛着紫。一场噩梦。”
“后来台风停了,沙滩上一片狼藉。人们在狼藉中心有余悸地交谈。我打听到小镇另一端的一对夫妻在台风中丢了孩子,于是把怀里奄奄一息的男孩送了过去。
“我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海里,她是海的女儿,那里是最宁静的归宿。
“然后我就离开了,再然后,你们其中的一些小朋友就降临啦。”画家故作轻松地答道,但是没有小孩子笑。海浪拍打着沙滩,哗啦啦响。海鸥一声长鸣。
“那个小孩…是谁?”泰勒双眼噙着泪,小心翼翼地问到。
“这不是问题,孩子。你们也没必要知道。你们只需要知道,每一个你们都是上天对小镇的馈赠,而这片海是给你们的礼物。”
小镇上来来往往都是当地人,除了一个温和的东方面孔。没有人再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找海的女儿而不是去丹麦,没人再问他为什么日复一日画着一样的海浪,海鸥,海滩。泰勒一家邀请他同住,他搬了进去。他在这个安宁的小镇上生活了四十年,干枯的手已无力再挥动画笔。直到一个台风肆虐的晚上,神志不清的他扒着窗台,执意说自己看见了一个女孩,眼睛干净澄澈,宝石一样。泰勒慌忙将他扶回轮椅。画家对他眨眨眼,“我终于找到海的女儿啦。”
两天后,画家的骨灰被洒在了大海里。泰勒在整理画家的遗物时,看见了厚厚一沓画。其中唯一一张画着人影的作品背面写着:
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