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
——周国平
故事来源于我的姥爷。
都说富不过三代，可穷却是可以穷一辈子的。
我的姥爷出生在一个大家庭，不是高门大户，权钱加身，而是人数很多的那种大家庭。
我姥爷的生母并不是他父亲的原配，排行老二。
一房的女人据说不会生，在那个腐朽与落后的年代，一个女人若不会生，可想而知她的后果将会如何？
尽管她有着那几分书香气，读过那几本晦涩难懂的书籍，写过几篇氤氲不明的诗歌。
她是不招婆婆喜欢的，没有生一张有福气的脸，身上的书香气及淡然自若的修养总被当做是凉薄。
二房娶进来后，她在家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每天被支使着干农活，洗衣服、看孩子、做饭已是常态。尽管几大盆衣服将她写字的手泡的泛白发皱、十几个孩子，每天都围在她身边打转又哭又闹，吵的她心神不曾安宁，她也始终不曾埋怨。
姥爷说到这时，已经长满老年斑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抹怅惘，似在追忆往昔。
他说，言言，你知道吗，她就像翠翠的竹子一样。
我知道，翠绿挺拔，昂向云霄。
可凡尘缭绕的烟火气，会不会呛得她不敢呼吸？
她一直穿的那件青色衣裳是她的嫁妆，很轻很薄，走起路来，影影绰绰的。
日复一日的繁琐生活，加上并不规则的饮食作息，使得本就消瘦的她浑身上下就剩了一层皮包骨头，身子骨亦是愈来愈不好、精神也是时常恍惚。
她常常念叨着姥爷这一大家子都没一个人懂的诗词，说着奇奇怪怪的话语。
却又常常猛然惊醒，眼中满是懵懂。
好似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人。
姥爷经常见她在烧饭的时候用烧黑的炭在地上写字。
满是油渍与褶子的脸上充满了庄严。
姥爷曾经听她念叨过一句话:人的良心就好比烧黑的炭，一旦全部变黑，只消得你轻轻一戳，便什么也没了，唯有做过的事，依旧黑黑的留在那里。
姥爷起初不懂这句话，但是打心里认为非常有用，便认认真真的拿了个小本子记下了。
直到后来姥爷进了生产队，成了支队队长，才最终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只是那时，她已经不在了。
人都是会老的，老呢，也就意味着没用了。既然没有用了那便会被丢弃掉。
她读过那么多书，还识字。自然是懂的吧？可精神的鼎盛影响不了身体的衰老。
盛饭时她忍着疼痛挺直却依旧弯曲的背
洗衣服时极力弓下身去看衣服上的污渍却依旧看不清
.....
随着种种迹象的显露，家里人对她的厌恶也是与日俱增。
最终爆发开始了。
那个冬天雪下的非常深，像是，蓄谋已久的精心准备。
她为了一大家子人能吃上饭，独自去村头的大水缸取水。木桶随着她的身体摇摇晃晃，松软的雪上，映的深一脚浅一脚。
那时的女人都需要缠脚，她秀气的脚小的可怜，被冻的毫无知觉。一大段路程，全凭她的意志力在死撑。
可意志力再强，也熬不过身体上的毛病。在往家里的水缸里倒水时，她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小孩子大多都是莫名崇拜一些自己比不上的人，或是，格格不入的人。
我姥爷就非常崇拜会读书的她，一出门看见她倒下，姥爷慌了，急忙上窜着到处喊人。
二房守了那么久的机会终于来了，怎么会轻易放过。连忙唤来人将她抬进了放柴火的破屋子，并且找来了一块木块，将门给闩上了。
寒冬之夜，万籁俱寂。
姥爷睡觉时隐约听见极浅的撞门声，又感觉到自己的生母好像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他心里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偷偷起身跟在了不远处。
也就是这下意识的一跟，令他心里留下了一副深至灵魂的场景。
他先是看见柴火屋的门缝里伸出了一双干枯皱巴巴的手，颤颤巍巍像是在讨要吃的，紧接着，他生母的一只脚便踩了上去。
那只手越挣扎，那双脚便越用力。
过了许久，我姥爷才回过神，他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以前怎么也不理解的一个词:面目可憎。
打那以后，他就不愿再与生母亲近。
而那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死在了两天后。
姥爷是从邻居们的嘴里听来的，她被拉出来的时候，手上、嘴里全是黑乎乎的柴火灰。
姥爷讲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沙哑得更加厉害，咳了好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言言呐，她，她是仙子啊，她怎么能吃那种脏东西呢。她怎么能吃那呢……”
老人眼圈有点红，神情中却又好像带了一抹极浅的恨意。
恨什么呢？恨这世道把有风骨的人逼到尘埃里？还是恨她不够坚韧？污了心中高傲圣洁的模样？
他有些干燥的嘴唇嗫喏着，发出不太清楚的呓语。
我发觉不应该再待下去了，便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去。
于那时的她而言，要想选择生存，怎么还会有尊严。
我也一直都认为每个人都该有骨气的。
无论何时何地，身处何方，遭遇何种处境，都该面不改色，坚持那一方高洁。姥爷讲的不甚清楚，我却无师自通了其中的含义。
我与姥爷是一种人。我们是看法一致的，我们认为她不染尘俗，那她就理当饿死也不能食那等木碳灰下贱物。
可是，我们对吗？
我们并没有走她走过的路，经历她所经历的一切，体验过她的心境，她在夜半寒冬之时，想的是什么？
是我们错了吧，以己度人。
我们认为世上应该存在这样的人，一身风骨，不染尘俗，遗世独立。
我们认为她是。那她在我们心中就必须是。必须做符合她身份的事，否则，她就是没有风骨。
这是错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们去看一个人，不能用寥寥几笔就去概括她的人生。
人生是有不同阶段的，不同阶段是要分开描述的。
她固然如翠竹般坚韧，可她也有放弃这种坚韧的权利。
而她放弃，也不算错。
是这苦难，磨光了她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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