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缘五年,边河部入侵永夜北境,自拒北城而起,南下挺进到困龙关,屠杀翼州、青州共十三城百姓,北境流血三百里,连马蹄都被染成了红色。
时任北境镇安都护的燕王安步尘被边河首领突路霸逼到虞河边,背水未成,投江而死。
当时这件事震惊朝野上下,就连永夜都城璃京都有人传言说不日边河部就要直入到龙山,朝廷军节节败退,已经开始商议迁都,迁到南边,割祖宗的地,和边河部划江而治了。
朝廷无奈,虽说安旭晨已经登基了五年,可十五岁的他也没有正式亲政,还是事事听太后的,是个没主意的人,平日里就知道摸鱼逗鸟。但好在丞相孔良明是位肱骨忠臣,倾心倾力定住了这破落的山河。
那日朝会,安旭晨仍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边河部的使臣带着刀剑上殿,见了他跪也不跪,开口就向他讨要封赏。安旭晨给了他赏赐,还一脸平静地签下辱国的“定河之盟”,允许互市,供给边河部十年钱粮,抚恤边河部战死的士兵,补偿军损,甚至不许人们提起边河部劫掠一事,而要称南下牧马,而作为交换边河部离开永夜,退回草原。
他甚至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提议将自己的堂弟小荣王安倾山作为质子,送往边河部,待十年契约到时,再将他迎回来。
那日,安倾山和他唯一的伴读陈橙坐上了向北的马车,没有奢华的仪仗,也没有夹道欢送。他掀开帘子回头看,璃都还是人声鼎沸,但是自己离开了那个庇佑他的荣王府,前路只有草原苍凉的风沙。
使者苦吗
每一年来送钱粮的使臣都会这么问他一回,他不说话,只是习惯性的挥挥手,让陈橙送上草原的鲜奶和茶,还有风干的牛羊肉,写封信让他们带去荣王府报平安。
安倾山“告诉他们,我很好。”
他每次都这么说。
他也确实那么觉得。
草原上的糙汉子们虽然粗犷,但是对他这个质子,这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孩子很看重。草原人民的生活就是在马背上,拿着刀剑挥舞,或者放牧,看湛蓝的天,听烈烈的风声,喝甘醇的酒。草原上的孩子很早就会喝酒,但是安倾山不行,安倾山曾经浅尝了一下之后就醉了,还被狼首(草原首领)布鲁巴笑了好几天。
布鲁巴没有孩子,他所有的孩子都被他亲手送上了战场,往南打永夜,向西打河隆,他们死在了不同的土地上,没一个是葬在草原的。但布鲁巴向安倾山提起的时候,只是笑,只是说自己骄傲,他们都是英勇的狼崽。
他喜欢摸安倾山的头,小小的安倾山试图拍开他的手,那手摸上去像崩裂的岩石,布满伤痕,但是好硬好硬,厚厚的老茧,粗糙厚实得让人觉得安心。
布鲁巴你会成为草原的狼吗?
他曾经问过安倾山。
安倾山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自己不讨厌草原。
荣王府里很乱,安旭晨其实和他关系很好,作为皇子时常来他家看他,但没想到他登基以后却不中用,还把他当成了筹码。至于老荣王,他小的时候就对他不管不问,每天只是沉浸在木雕或者是战事,看他是个嫡长子,有和太子关系不错,便找太后求了个恩典,让他跟着孔良明学书学礼。在璃都的那几年,他头上的天就王府里那么一小块,还是黑黑的。因为自己还有好些所谓的哥哥弟弟都在争抢着为数不多的关注,甚至有的兄弟第一天还笑脸相迎,第二天都反目成仇了。太后倒是喜欢他,时不时把他接到皇宫里去宠一段时间,先帝也喜欢他,不过这些喜欢都像泡泡,一戳就破了。
陈橙你像他们眼里的小玩物。
陈橙和他讲过,书里说的,小玩物很受喜欢,但总有天会玩腻的。
但在这里,布鲁巴和草原的人们都把他当做一块璞玉,捧在心里都怕摔了,别说碎了,就是裂了点都会心疼上好一阵子。他们恨永夜把水草最丰美的地方占了做他们的定北城,恨平北关每年一次都驱逐他们的部落,恨每年互市永夜拿出来的东西都是劣等的货物,都是人们不要的残次品,去换他们的牛羊。
安倾山“布鲁巴,草原到底有多大?”
小时候的安倾山声音软糯糯的,像一块草原上飘着的云。
安倾山和璃都比,哪个大?
布鲁巴“我也不知道”
布鲁巴笑得很豪放,实打实的标准草原汉子。
布鲁巴但我们一直一直活在草原上,只有这草原才有这样的烈马。
安倾山但也只有草原有狼
安倾山看着布鲁巴,水灵的眼睛蕴着害怕。
布鲁巴我们呐,在这草原上都是去跑马的,这马快,我们的刀也快,不怕狼。
布鲁巴我带你去跑马去。
那段时间正好碰到牧群贴秋膘的时候,布鲁巴拉上他骑着马,告诉他这马叫“安布鲁图”,是草原上最好的马,是陪他南征北战的马。马背上很颠簸,安倾山紧紧地抱住马的脖子,怕被他颠下去。布鲁巴在后面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揽着他,从北境拒北城下一直奔到狼兀山脚。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而今年是永夜与边河部的“定河之盟”的最后一年。
使臣拿着永夜城的节,带着钱粮车马,丁零当啷,浩浩荡荡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领队的骑着一匹乌黑的马,带着几个乌烟瘴气的太监,吊儿啷当地到营地上,张口就是要吃茶吃肉。草原的朴实汉子在他们眼里和蛮族又有什么区别。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安倾山行囊都收拾好了,布鲁巴还让人一把一把地往里面塞风干的肉、烙好的饼,还有他最喜欢的奶糖块子。十年草原上把他养得比在荣王府时结实多了,也糙了,这里没人会南边那派的文学,带来的书都翻烂了,第一眼就觉得少了些灵动的诗气。
安倾山狼首,诸位,我走了。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把头低着。
布鲁巴还是在笑,张着嘴,可能是草原风大,那个爽朗的笑声好像有些沙哑。他,好像年纪大了。
安倾山走吧,陈橙。
十年前离开璃都的路颠簸得要命,马车左右摇摆像是在水面的漂萍,左歪右斜,乒乒乓乓让人难过,草原还干燥,没人声,觉得无聊,还觉得讨厌。但现在回璃都的路好像亦非平坦,还是丁零当啷,头上的天也不是那么蓝。
陈橙看着他,他知道他有话要说。
安倾山我本以为路难行是草原的错误,如今才知道天下的路通往哪里都不平。即便往璃都走,也让人难过。
陈橙还是点头,伸出手示意马车停一停。
带头的乌黑马的人走过来,开口还是个太监的声音。
太监杂家来接,小荣王安心坐着,便是福气了。
安倾山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陈橙你是贱婢,闭上嘴照做便是
陈橙替他开口
大太监照着做了,牙咬得紧紧的,让队伍停下来。“贱婢”两个字很难听,就像一记耳光抽在这群太监脸上。
安倾山陈橙。
安倾山笑了笑
安倾山和公公道歉,话太难听了。”
大太监不说话,陈橙也不说话。安倾山看了看他们,起身给大太监赔了一礼。弯腰拱手过腰,板板正正,一丝不苟,让太监觉得自己像极了个人
安倾山“我管下属不严,请公公莫要责怪。”
太监好说好说,荣王殿下不必多礼。
大太监很受用地点点头,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
太监荣王进了璃都,便是天子近臣,还望荣王多提携奴婢。
荣王殿下,天子近臣。
璃都好像翻了天?
如果没有记错,自己离开璃都已经是十年了,这十年里且不说老荣王有没有给自己填几十号弟弟妹妹,太后当权,做天子近臣,无异于傍虎而食。
太监“殿下,今年是景和元年,草原路远,您大抵不知太后去年薨了”
大太监开口提醒他。
太监如今是天子下令接您,彻查太后党羽,如今您便是荣王
安倾山平静地点点头。
安倾山陈橙,给公公们和这些兄弟些银子,难为来草原接我们这一趟,好歹做点茶酒辛苦钱。
安倾山诸位快些吧,莫让皇兄等急了,担待不起。
队伍又上路了,明明是几个人却走得浩浩荡荡的,安倾山自六岁起离开璃都十年,这十年来璃都就像是个权力漩涡,所有人都逃不掉。它好像变得更加乱,十年不回的家,十年不见的皇兄,十年不曾见的璃都。他本来被放到草原,布鲁巴那般骁勇,让他想做草原的鹰,但如今这一句荣王让他明白自己只是一只被绑上铁链的鸟,被放到草原学飞,学捕食,这条铁链的名字叫璃都,叫荣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