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璃)
去的时候天高路远,马车整整走了月余才到草原的边境,安倾山依稀记得那个时候草原人看见他来,都觉得奇怪而轻蔑,还听不懂他的话,幸好布鲁巴南征北战,学过一点永夜的话,才明白他因何而来。
布鲁巴是个实在人,虽然好战、鲁莽、大男子主义,但是这不妨碍他是个朴实的实在人。在他身上,安倾山见到了璃都人没有的血气,那种狂放的血气。
“倾山,在想什么呢?”
温柔的语气,轻轻地把他拉回现实。长明宫的高台下百官正坐,他坐在皇兄身边,像只伶仃的雏鸟。
龙缘十三年,太后欲废安旭晨,让荣王嫡次子安步曼阶登大统,暗中令中书同知和户部尚书写文呈上,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安旭晨没有明君应有的风度与行为,只能摸鱼遛鸟,待这件事过了内阁上了廷议,太后轻轻一压,朝官大声一附和,安旭晨便是困龙,必定落渊。
但偏巧,这件事情没有上廷议,而是在内阁被首辅兼丞相付不言给压在了案牍底下做了垫桌子的废纸。
付不言看到几本参皇帝的奏章时,都不禁笑出了声。天下人都知道九州出了个才子三元魁首付不言,但是谁都不知道殿试那日,安旭晨问付不言的问题让付不言更坚定自己的理想,安天下之民生,破朝堂世家之桎梏,废豪强之顽劣,让有才寒士能够走进这七尺之地,谋定永夜。
安旭晨在付不言眼里是一条龙,一条浑身套着枷锁的龙,他知道有人迟早对他发难,所以不想闭目等死。
第二天,付不言从布衣一跃而起,接替了老臣孔良明的位置,做了首辅,孔良明三日之后又上书,让他当了丞相。
付不言把他们的密谋告诉了安旭晨 ,安旭晨只是笑了笑让他把这件事送上廷议。
廷议当日,太后垂帘听政,听到的并不是迎接安步曼的颂词,而是让她离开朝堂退居二线还政于安旭晨的威胁。
“老臣孔良明,受先帝托孤,如今牝鸡司晨,臣愧矣!”
当着百官之面,支撑了永夜十余年的老臣孔良明,触柱而死。
付不言趁机振臂一呼,朝官逼宫之势更甚。
安旭晨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沉默得让人觉得害怕。
“你们这是反了!传禁军!带走这些谋反的逆臣!”
“臣斗胆认为他们并非谋反,臣想,皇上正值盛年,恰是展骥之时,怎能被折了双翼,成笼中之鸟?”
禁军总督薛清明领着一干军士走到大殿门口,朗朗之声,震撼整个朝堂。
太后这才发觉,朝中的老臣不知什么时候都换成了新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当权时的旧臣已经寥寥无几,甚至见不到她所倚仗的世家弟子。
安旭晨回头看向珠帘,坐在后面的那个人好像开始有些发抖。
“母后,我是天子,我该当政受累。”他轻轻地笑道,“您年岁已高,为永夜操劳半生,朕想您该休息了。”
那天,太后倒台,而趁机想送自己嫡次子登基的老荣王连带着大半个荣王府都被安旭晨下令抹掉。
现在活着的,只有安倾山和他的一品诰命母亲,定岚夫人。安旭晨对定岚夫人的印象很好,当他还是太子时,时常来看安倾山,整个荣王府只有定岚夫人把他看做是孩子,而不是太子。
但,定岚夫人也在那场屠戮中受了惊吓,被安旭晨送到龙吟观去静养了。
“倾山,荣王府里的血气我命人打扫干净了,规制门庭一概没变,今日起,你便是荣王,永夜的一品亲王”
“谢陛下。”安倾山低头伏案行礼,“臣弟不胜感激。”
“陛下,”付不言走上前拜扣安旭晨,“时辰不早了,按律,您该休息了。”
安旭晨没有说话,笑着看付不言,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但付不言没有抬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安旭晨。
“皇兄,”安倾山陪着笑,少年的声音带着点草原的味道,凉凉的,像含了块薄荷糖,“倾山在草原孤苦无依,皇兄记得把我接回璃都,皇又为我准备这场大宴,于情于理,我亦不敢让皇兄继续为我劳累。”
“罢了。”安旭晨闭了闭眼睛,他的睫毛很长,闭上眼睛更显得他本身的温柔,“倾山也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臣等告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万岁的样子,让安倾山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他的兄长明明是那么懦弱无刚的人,如今却一言就让百官如此尊伏。
这是永夜的悲哀,所有人都得遵从座位上那个帝王。这是永夜的幸事,座位上那个人还是个廉明雷厉的明主。
安倾山勾了勾唇角,他笑起来像只兔子,不像陈橙和付不言,他们都像只狐狸。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走出长明宫的那一刻,他才感觉他活了,他是真的活着的,可是他的那位兄长好像不见了。那位拉着他逛遍京城,吃遍璃都还会摸鱼遛鸟的太子哥哥,就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走在璃都的深夜的晚风里,走过繁华长兴街,飘摇的酒旗,沿河随风的垂柳枝,河岸边的老榕树都还在,但是好像现在他孤零零的。
他对老荣王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在荣王府里他的什么事情老荣王都不管,还会打骂他和母亲,至于那些兄弟姐妹,看安倾山更是像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们都像云梦河荡起的涟漪一样毫无存在的痕迹。
只是他就感觉空落落的,见到皇兄以后一直空落落的。
璃都还是璃都,璃都少年还是璃都少年,但有人去了草原,有人上了金殿。
他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好像在大宴上喝的酒有点多,现在有点上头。幸好旁边的酒家还没关,不如走进去讨杯醒酒茶。他摸摸口袋,还有点银子。
“掌柜的,茶。”他开口道,“浓一点。”
掌柜的生得胖胖的,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奇物。
“是倾山吗?”他开口问到,声音里带着点抖,好像激动,好像害怕,好像担心落空。
“是我,安倾山。”
“倾山!”他不自禁喊了一声,“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你是何人?”安倾山一脸好奇的看着他,十年对他来说太长久了,也不知道当年的人还有几个在璃都里,他早就不是少年那个软软糯糯白白净净的样子,现在他虽然依旧白净,但更像个外族人。
“我是宣止啊,吕宣止!”
“宣止?”
宣止。
好久远的名字,但他刻在安倾山的脑海深处,应该是他的知交。
“宣…止…”
安倾山还是败给了酒意,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