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如烟

朱子玉今年二十五岁，一个既趋于日薄西山又不至半老徐娘的年龄。她有很多年青时候如愿了的，比如同公家威结婚，成为二胡演奏家，也在闲暇时类似安妮宝贝那样出一本小说，到如今走走停停，有读者同她传递手写信或者在她的邮箱发送一些个人体验及与角色的相似性。

她也有很多年青时候所不敢想的，比如涉足影视行业发展，甚至导演了一部百合向电影《如烟》;还有，成为一名调酒师。现在的自己好像比年青时叛逆多了…她不无陶醉地想。但泪水很快就不合时宜地滚落在栀子花上，冷凝成霜，冻伤了茵绿的叶。

为什么要拍摄百合向电影呢？

朱子玉接受媒体采访时被这样问道。

她站在台上，没有犹豫不决，但似乎在斗争要给哪一个答案，在握住话筒那一刹那，她的神情足要让人想起巫山的烟雨柳绵。

朱子玉为了纪念一个女生，她叫孟佳;在电影里，她是如烟。

这部电影不算恢宏，它晦涩又精致，它阴郁又落拓，不算充满注定与错乱，是一条编织着靡丽繁花的意识流。

故事主角也不多，“我”叫梵素。如烟扑朔迷离的一生同“我”的意识流隐秘而冗长地交织，然而“我”却总在有意识地抽离同她的故事

一一因为“我”怀疑自己只是爱上了刚好已然缺失的“我”的部分，它们都恰好在如烟的声音和笑影里好好地保留

一一“我”同如烟，合成的是一個满月。

一一但如烟也不能相信这个推测，所以她毅然要踏遍天涯海角去寻她的神祗。

一一或许她正是“我”的神祗，但“我”恰好只是一个敢于审视她的、大逆不道的香客。

“我”一直在隐隐的追随着她，受她的熏染与佛结了因缘。而如烟走了一遭却无法趟过原本的起点，那命中早已注定好的一一如烟是个耽于因果、宁毁不争的女子。

“我”留住了如烟同唐卡画师墨水的孩子达雅。而如烟，在墨水毁她弃她的劫数后杳杳无踪。

一一有人说她去了巫山来来回回的唱着《月出皎兮》，而“我”却停住了追随她倩影的脚步，因为尺素间、渚松烟、月满弦，无法在这万丈红尘网永远地安放。有人说“我”完全释心如清水，便为“我”取其法号;实则“我”对如烟还印着永远寥芜的遗恨，月出，相见;月落，再不相见。

所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孟佳的父亲在她大四肆业时走的。

不是胃癌，不是意外，而是安眠药自杀。没有任何遗言。

孟佳有很深的恋父情结，患抑郁症，但不肯去看心理医生，打算通过自然环境和丰润情欲疗养破碎的自身。

但于事无补，公家威也卷入孟佳纯美的困惑、易碎的威慑。

直到孟佳轻易地落水溺亡。

孟佳的人生停留在二十三岁。朱子玉没在她的遗言中发现关于自己的任何讯息。

生活常常留不住诗意化的人，孟佳临死之前写下的诗叫《小白船》，可能也是想为滥情的罪孽赎魂。

朱子玉休整了很久，决定把这个电影拍出来。但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和作为导演的孟佳合作。

她成为导演，难道是孟佳想让她替自己完成遗志，才阴差阳错…

这部私人性质很强的电影，在花絮里附上了孟佳肆业作品《巫山灵雨》。禅机、欲望、谐俗、幻灭都是孟佳巧妙融在黑白电影里的。只有十五分钟。

朱子玉太明白孟佳对待艺术的狂热，也正是这样，在被非艺术的现实抛弃时，更容易跌得粉身碎骨。

她恨孟佳，不但是恨她的轻生，也恨她执迷不悟还要夺取公家威一一她没想过做为恋人的我是什么滋味罢？也许孟佳还妒忌我那时的风光，所以忍不住借公家威和自身的哀殒来毁我的心。她那么清楚她自己的性命在我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好哇，自毁，换来我的歃血祭奠，公平吗？我觉得好不公平。孟佳。

成为调酒师的朱子玉这一天好巧不巧遇见公家威。

她和他隔着孟佳的死，还剩下什么信任呢？朱子玉惯常地提供了交流的话头:

朱子玉先生，需要点什么？

公家威(径直坐在她面前，抑抑地也很疏离)要一杯，雪国？

他记得她和孟佳都很喜欢川端的《雪国》。他第一次走进酒吧，就为着她才来的，酒的名字和酒有什么关联，他是个门外汉。她抬眼，见他不与她对视，忍住失望面不改色地调酒。

她和他打从孟佳死后就没有正经谈过一句话。两个人都等着对方发问，好早生了断被孟佳打破的残局。但两两相对，没有谁有开口的欲望。

他自知有罪，但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他放任自己对孟佳昔日的情念，鬼迷心窍地哄了孟佳一段时日。她打电话过来，他就用在外出差搪塞回去。两个人本来就聚少离多，他的工作流动性又强，突然接到上司安排出差没有及时知会她也是常事。

但她焉能不知他的谎言。

她猜测他另有女人作伴，成人世界没有什么值得禁忌，都很开放。何况他本就有令女人屡献殷勤的魅力。但是当她找到事情的破绽，明白了他陪的女人是孟佳后不久，接踵而来的是孟佳的死讯。

他回来之后，她躲在屋里听着耳机里的《orange》失恋般地啜泣。门锁着，他的钥匙也被她藏在自己那里，没有给他任何打开门扉的余地。

他想喊她开门，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安慰她，就放弃了念头。

孟佳的葬礼是她母亲一手操办的，朱子玉挑在月夜去的，而公家威同宋扬他们约着一起，宋扬一等人不知道孟佳肄业之后的故事。

朱子玉同孟佳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聊了她们的童年、少年，就没有话头了。那一晚她异常浓烈地怀念起每一个生命时期的孟佳。由此生出了电影《如烟》的雏形。她就是梵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