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珂矣为《如烟》配的片尾曲是从前朱子玉最珍爱的曲子,副歌有曰:
我把满山的月光 送给你当行囊
天涯红尘 伤会很烫
草色苍苍 越过马蹄霜
春心不到秋一场
朱子玉回归柜台,默然垂首,看似是远望巫山的黄昏,实则是近观他饮下“雪国”。
她手下调过的“雪国”,独一份有她的创意。她在“雪国”里添了星光潋滟的雪谷的冷雾。星光么,《雪国》里的银河;银河从雪色中缓缓地倾泻、恒转如瀑流,是一个微缩了的红尘世外,又不乏温厚亲切一一尽管它带来的是驹子在绝望地毁弃归真之前仅剩的希望。
她还不至于成为驹子,要妄图抓住生命中唯一的光,只是有一束光黯淡了一一那是孟佳给她带来的一切美梦,献祭于她的灵堂前了。
朱子玉孟佳,吾深感,你是以死亡从至深至痛的恨里解脱。人们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人不仅是你,也是欲乎悲哉的命运,所以你以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一连串错综缠结的铃。你才是真驹子,而我不是驹子,也无法是叶子,我可能是无数意象裂解分身的镜面,总是在折射无数真真假假生活的隐喻之后,复归安之若素。
朱子玉公家威,你饮罢,带我回家好不好?
朱子玉难得柔声软语。
公家威(将杯子推到她眼前,毫不慌张实则是掩饰)你也尝尝是什么味道。
朱子玉(又气又笑,崩了他一颗板栗)让我和你用一根吸管啊?你真是不改野狐狸脾性…
公家威并不拿她的话当说笑,还真新拣了一支吸管插在鲜牛乳上。谁料朱子玉真是说笑而已,已然俯身咬住他的吸管淡淡地吮了一口。他的耳廓顿时发烫一一差点忘了他们是夫妻身份,身心契合再自然不过,无可指摘。
朱子玉有點酸涩,整体还是很令人心醉的,在充盈的奶香味中掺杂着一點酒精的微醺么……
朱子玉真的是第一次尝到自己亲手调的“雪国”是何等滋味,她觉得这很贴合在调剂时对“雪国”的想象。
他领着她,很肆意地一路跑回家。酒馆离家不远,以前朱子玉却不常回家一一很简单,她不想见他。回家,意味着想要日日夜夜见到他,想要切切实实寻一個久违的期待到眼眶发酸的拥抱。
公家威朱子玉,
公家威想把事情原委讲清白,却被朱子玉抵在卧房门前不让他开口。她碍于身高差的压榨,倒感觉这时候是一只白兔醋溜溜又胆大包天地拦住大灰狼。
这画面无论是谁瞧着都猜得出会有反转吧一一客观条件么,硬伤。为了忍住不笑,朱子玉固执地踮起脚尖,这样她就与他勉强平视。
朱子玉嘘,别喊我一一
她神神秘秘,他像赏花一般好好地望她,连目光都快融化在她的心胸里。
朱子玉我不想为我们共同的固执而离婚。无论她的死对你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要我们在一起,继续无限期。
朱子玉的发尾不听话,每次她要正经讲话,总有调皮的东西来打断她发出咒语,哦不,誓约。这不,发尾偏偏缠在了公家威胸前的纽扣上,像摩天轮滚啊滚啊绞在了上面。
朱子玉诶?
她惶急地从他眼中瞧究竟,忽然就绷不住了一一这人,还真是他干的好事!
朱子玉我好不容易讲一句实在话你好意思的!拿这么拙劣的活计调侃我?
她不吭声了,垂头丧气地挑开他的纽扣,他趁机把她拥入怀中。
朱子玉就知道你惯会欺负我…
挑是挑开了,她整个人却不想动弹了,从没有感到过他的拥抱,简单、有力,能听清火热的跳动的心脏。
公家威你不准放手,我言听计从。
他要她抬一抬下巴,朱子玉没有他会吻,就只好软绵绵地顺着他来。
晚上,朱子玉安安静静地躺在瓷枕上,双手压着被子捂在小腹上。她看着他走向床的另一边,却非要在被褥里滚上几圈到她怀里胡作非为。
朱子玉今天已经折腾够了……盖着被子纯聊天不成嘛,哎哎哎,我累了,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朱子玉闹着闹着,忽然被他委屈的神情唬得于心不忍。他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果真安安静静躺在被褥里一动不动了。
朱子玉你…生气啦?
朱子玉没转俯过身哄他,只是把瓷枕换成了丝枕;就躺着背对他,想一想没有答案的事。
不一会儿听他闷声道:
公家威你把身子转回来,不是要聊天嘛,我睡不着。
她的思绪也翻来覆去的一一不如一起怀念孟佳好了,就算他和孟佳总是恋人未满的样子,到底也不过是一片模糊的云彩。
朱子玉你知道,我拍《如烟》,有好几次也濒临崩溃的吧?我在想是不是她生前我没能好好回顾对她草长莺飞暗长的情愫,渗着几分爱,几分艳煞,几分黯淡,几分怨毒;所以她走了以后我才要为我的悔、为我的愧,为我那些从没说出口她也无法知道的话语而蚀心一一
朱子玉我变得自私、寡言、凉薄,还以为这样的封锁对我的疯癫和旁人的回避都有好处。我把全部的气力都放在《如烟》上,没有它,我好似就不必再活着;如此忍耐地生存着,尽是为它一一这个我预期中如烟花三月乍满即逝的试验品所负累。
朱子玉我剪辑的时候,真心不喜欢如烟。她活得很不够自主,尽是被命推着走,在她如烟的寥淡又暗藏离愁的人生里,梵素明明是一个值得被珍知爱知的藏品,可是她偏偏不肯收,如此才有了颠沛流离和来去匆匆的异样的情孽。她多傻啊,不懂得拒绝明知是空荡荡笙歌一场的诱惑;她又多精明啊,懂得拒绝举世无双的梵素,好让她更加追随着欲念飘摇。如烟回过头来就是梵素,还可以青春作伴好还乡。
朱子玉梵素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如烟选择过哪怕一次,不是同性或异性的问题,而是如烟本就是萍踪浪影,这抹烟尘可以栖息在任何自由的地方,但它无法憩息在绢帛的温柔乡里一一换言之她要的是青春无悔不死和永远的爱人,但她却不为死水般的平淡与婉约妥协半分。
朱子玉后来我想啊,难道我在某一刻就不是如烟了么?我多半是梵素的成分,但我也不可能永远是梵素。荧幕善于塑造永恒的经典形象,一来明宗旨,二来有记忆辨识度,多少年来活在一代一代人的审美岬角上掀起风暴;人终究不是个静止的形象,你、我皆流动不居,有时神似如烟,有时神似梵素,包括驹子、叶子、岛村。我不该认为我的存活是一种惩罚,是一种侥幸和造化,也不该认为失去孟佳并为之宿夜兴叹是一种情伤,是一种凋敝,这恰恰证明我对生还有与生俱来的渴望。不至于耽于对轮回的神往而不负责任地把这一生混骗过去。
朱子玉白天来的老主顾,以为从《如烟》中窥出了我对孟佳的风月之耽和厮守之欲,但他也只窥破了一角。如果他真是上帝视角,不该不明了我最纯粹的真相是“我爱你”。
朱子玉我知道我湿漉漉、沉甸甸的情感生于何处又得死于何方,从故事的一开始我不知道别的,单单预知到它最终的归宿就是你。我甚至可以不在乎你偶然的偏轨,只要你还是你就好。我对孟佳的献礼,仅限于这一场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可我对你的献礼,却是以我的整个生命为尺度丈量的。
朱子玉你知道我想献出什么么?我的眼回转的总是你千姿百态的剪影;我的泪水总是为着你欺负我而流;我的命,如果你需要,尽管拿走就是,只是你要可惜无法同我共入轮回再续前生。我把这些话叠了又叠,压了又压,怕你不信我,怕你我是悲剧,才一年又一年积攒成昨日黄花。你为什么不来叩我的心门,定期去大张旗鼓地检阅一遍呢?要是你不来看,它们就枯损成只有脉络的骨形,任你一碰就要碎掉的。我倒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瓷娃娃,可是我的心也会衰老,它新鲜的状态被刻意忽视了,就再也回不来。你可想好别后悔。
朱子玉本来是无意面红如玉,越说却越是掷地有声,倒不得不恼自己硬生生扩纳成一场演讲,这下子两个人是谁也甭想不失眠。
公家威听进心里去,精神却成了源头活水被不断激活。
公家威这么讲下去,你吃不消的。不如我们起身看场电影罢。
公家威《汤岛之恋》?《春雪》?你看哪一个?
公家威知道她惯爱看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特别是日本文学。各类《源氏物语》全被朱子玉赏鉴了一遍。她又偏好悲剧,他跟着看的不多,但也深受熏染,久而久之看影口味也由热血漫改向唯美物哀。但悲剧于他而言是调剂品,俗套而且跌宕的仍是他兴趣所在。
朱子玉一看见《汤岛之恋》就跟丢了魂似的,他一见这般情状,就知道是挑中它了。
蝶吉和神月,两个天生就该相互缠绕的美丽的名字。朱子玉同公家威在校园贴吧的cp名叫“杏花微语”,似乎是牵连不出悲剧的韵味的。她离开厦大才两年(研毕),贴吧的cp已经迭代了几届。虽然还有嗑学家仍然活跃在“杏花微语”中,不难猜测这些嗑学家都是熟人一一毕竟他们已经淡出了学生们的视野。
应岫烟的“嫌疑”比较突出。头像是她拍给二人的合影一一划重点,是初中时候的他们。她那天穿着红色皮夹衫,戴着红黑相间的格子贝雷帽,整个就很朋克一一毕业了大家回母校进行时装派对。他穿着《热血高校》同款黑色西服,寸头,整个就很校霸一一和她不约而同凑成一对儿。
应岫烟趁着他俩肩靠肩坐在茵绿的台阶上,而他俩又敏感地对向了镜头一一咔嚓,定格成鲜妍的回忆。
这倒不得不说说当年都成了几对。除了曲修锐和秦玿璱确实令人扼腕,没有不成的一一南辛庄初中不愧是牵红线的好手。这既是幸运,也是实力比肩共创辉煌的结果,但当事人自然都是风云一笑过。孟佳、武悦是少有的形单影只。孟佳说是不爱和人作伴,做什么都特立独行,实则她受孤独淬毒最深,才敢抛弃这个灰蒙蒙地带、有情又无情的人间。
武悦同她们失联。她家不知搬至何处,她的人也杳然无踪。
没有谁永远跟着你的踪迹,能结伴同行到现在的,一靠人事,二靠天命,少了哪个,皆不免空一场莫流连。
公家威轻轻用指尖在她眼前晃晃悠悠。
公家威魂儿跑哪里去了?
他笑意朦胧地望她,好像这一刻只有她一个人是最不容忽视的存在。
公家威把电影暂停,不太满意地打量她,忽而赌气地吻向她冰凉的睫毛。朱子玉受这么一下,埋首埋怨道:
朱子玉你吓到我了。
但她的吐息较平常有些不稳,说出这话时眼尾带一点酒红,像个病弱的美人。他自责一一朱子玉这个小主,岂是他这混世魔王能够招惹和欺压的呢?恨不得将她当作女儿一般地养了。
朱子玉哪会不知道他这些盘算,抿着唇喟叹一声:
朱子玉真可惜我不是你女儿呢。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我呢,一向是会冷着脸的,好颜色要么给了母亲,要么给我的朋友们,给自己剩下的,尽是些强颜欢笑。给你剩下的,只怕是喜散不喜聚,爱醋又忘不掉泪水的淹渍,至于好颜色,那不是我留给你的,是你惯会在某些时刻强取豪夺的,没给你主动留下好颜色,是我心高气傲造的孽,对不起。
公家威深切佩服朱子玉转移话题的翻云覆雨,也喟叹道:
公家威方才还说你给我的献礼可以上溯至整个生命,那么就算未献给我好颜色,那又如何?虽有古语‘士为知己者求,女为悦己者容’,可那是‘悦’,没有上升到爱的程度。到了爱来的时候,好颜色只是烈火着锦的一种。它不必需,甚至根本就不是爱所暇顾的成分。‘对不起’是你朱子玉永远也不必说的话,我诚何福,又诚何孽。
朱子玉莫名饿得心贴背,她气力不支地到厨房柜子里寻点吃的。
公家威想吃点暖胃的?
她饿得眼冒金星,只答了四个字:
朱子玉想吃蛋烧。
他将她搀回几步,索性一把抱起到床上歇息。没有埋怨“她怎么不早说”,朱子玉很受慰地想。自己终于不用再听到类似是累赘的话了,多开心啊!
他知道她平常吃蛋烧,喜欢浇点酱油,还要加上葱花。她的口味一向不太清淡,尽管她本人清淡得就快剩下犟骨头。
她快要睡着,又被蛋烧浓郁的酱香刺激。
蛋烧不算太厚,她吃罢,刚好能填饱肚子又不至于打饱嗝。
公家威困了?那明天再看。
朱子玉缩在被窝里,闷闷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她的手机摆在床头柜上,一振,他看到是古塔尔的消息。直觉告诉他这个名字就是今天那个老主顾。
古塔尔临走前我想见你一面,巫山,明天17:30。希望你能一个人过来,祝安。
竟然没有约在酒馆见。他划开屏幕,愣了片刻就输入了密码。
公家威GSXKYZR
屏保是《柳浪闻莺》的剧照,那把戏中画扇绽在人面桃花前。所以应当是“隔扇羞窥意中人”。
好久不曾见朱子玉唱昆曲了一一他惊觉记忆中那个爱唱爱笑同他摆谱的朱子玉已“人面不知何处去。
记得那时候她带着孟佳在自己面前眉开眼笑又处变不惊的模样。他的眼盛满了盎然的春意。
他没有回复古塔尔,这是她自己是否情愿所能决定的。他点开的是图库。
图库被分为几个部分,朱子玉从前拍的艺术照,一些文摘的截图,她和孟佳的合照,最后是“意中人”的编辑名,他的眼眶终究不能再古井无波。
一点,满屏都是他从认识她起到现在,旧照新照按时间顺序先后排列。她和他的合照其实也夹在里面,但少之又少,如星子之于银河。
一张是应岫烟拍给两人的毕业照,一张是游西湖堤岸时在柳浪下的合照,还有一张是结婚证件照。红色绒布背景,她与他皆白衫。
他突然很是懊悔当初怎么没带她去拍结婚艺术照。单单听信她一句:
朱子玉我除唱曲,不饰浓妆,不拍也省事。
艺术照也不是一定要饰浓妆,她定有旁的隐衷没有说明。
婚礼也很去奢就简,由孟佳担任摄影。朱子玉本来邀请孟佳当伴娘,结果孟佳坚持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
现在想想,孟佳是否是因为对三人之间的关系物是人非而心存戒惧,借由不上台,免去了自己在戏幕上的身影…好多事因了生死的永隔,深究总是难违暖昧的光影。
孟佳自杀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若说真有什么特殊,好像是她留在客厅里的一部血红色的笔记本。扉页上印着一句话:
孟佳栀子花已死,你还会记得她纯白的样子吗?
他捧在手上,有很烂漫的栀子花香。默默翻看了一遍,发觉里面几乎没有出现朱子玉的名姓她所称的Y,是玉的意思么?里面夹有专写给Y的信。
如果这是孟佳写给朱子玉的遗书…
那么朱子玉一直以为孟佳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全然是一个误会?
他明天要去机场维修那一批客机,在床头贴了一张便条:
公家威孟佳想留给你的信,或许被夹在她那袭满花香的日记本里,去孟佳那个住处,兴许还可以找到。她母亲,你最好先问问有无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