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玉一大清早煮了一碗红豆薏米粥，就了一点嫩笋。那张便条她看了，五味杂陈。
她顺着粥把难受吞咽回去一一
其实那封信，她把它看得太重，比起孟佳再也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陪她走下去，孰重，孰轻？
她暂不打算去孟佳家里。古塔尔要走。至于他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走，她很想问个明白。
电影里的墨水抛弃了如烟后就不知所踪，引发了如烟也无踪地流浪。怎好教现实相反，如烟抛弃了墨水，引发了墨水也要辞归于大荒。此为受她电影的启示么？
古塔尔先去孟佳的坟前烧纸。他赶上阴雨绵绵天，摆上一大束栀子花。他从包里又掏出一本给她的画集。
古塔尔既然生前你不曾知道这部画作的存在，死后也该把画作烧给你看。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连我也无法带走。
他把那本画集的边角燃烧，又不疾不徐地默念:
古塔尔不离不弃，是谓真如。
直到火折子彻底形灭。
古塔尔朱子玉称你为如烟，你的生命的确像一缕无法沉滞的烟尘。称我为墨水，一个唐卡画师。写我们相爱，又难逃宿命，分离。我们…
他近乎艰难地开口:
古塔尔是不是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古塔尔在电影里，我们的孩子叫达雅。她由梵素，也就是朱子玉独自抚养。我想，朱子玉留这么一部电影，假作真时真亦假，必然包含了一些现实谜团的线索，只可能是谴责我浪荡又无知的意味。
古塔尔她本来找我本色出演，我倒是认为，无论是如烟还是你，那美丽而高傲的魂灵皆受我的劫而被无情地亵渎，把我的形象再分裂又有什么意思。我也许夸大了自己在你心中的分量。因为你有很多个情人，也许在我遇见你更早之前，你的心就有了青涩的归属，只是你不忍纡尊降贵，妾有情而郎无意。何况郎爱妾身的姊妹…
古塔尔你才坦然把身心交付于我。因为我能坦然接受你，并且有神秘的幽灵深扎在我的躯体里，使你之于我，犹如屈原之于山鬼，曹植之于洛神。对么？
他声泪俱下，那双眼睛无法宽恕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容忍这美的皮囊之下竟是枯骨。并且，良心发觉手上沾满求之不得的美人骨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古塔尔我这样肯定，亦有道理。电影里为何你爱过的情郎就我一个？朱子玉不会不知道你的心归属在谁那最初的源流，但她又不能拍出那个角色的存在，原因只怕是，她现在的丈夫，就是你曾…或许死前也密切接触过的人。
古塔尔她的确对你有情，但一个女人也无法大度到把丈夫让给你的一段意识，即使是在荧幕里，她也做不到。朱子玉有意识地拼凑你与她心的讯号的交集，而搁置了光怪陆离的现实，重新创造了一個生死迷离、有执念也有抽痛的境界。她如此苦心孤诣…却只能对媒体说是为了纪念你…你的死于生者而言，到底还是避嫌的，要遗忘掉的。我尽管也很欣赏她的审美下缓缓冰流的欲念，以及欲盖弥彰而精神却恰好崩到临界点的抢呼欲绝，但是我不能再容忍自己待在这个梦与现实边界模糊的地方。
古塔尔如果我再不相离，我永远也无法忘却你，忘却她。忘却你鲜活的印迹，忘却她春色喑哑的神容。我该铭记你的死，它沉重地敲醒了我耽于睡眠的意念。孟佳，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也是我们这一世最后如烟的契缘。我古塔尔，就此别过。
朱子玉站在不远处听到了这一切。原来，就算那日他们中断了话题，他还是摸清了答案的脉络。可他不似她所以为的寻死，他要寻觅活路。并且彻底与往事割裂成两块绢帛。
她当不当在这个时候就走到他身边，来一场去伪存真的申辩？提着一把濛濛的乌绿伞，在几欲进退之间听到了想听的声音:
古塔尔你来了罢？早碰见的话，何妨要躲？
他起身走向她，手中捧着一個方形的礼盒，盒的上方有栀子花图案。
朱子玉这是什么？
朱子玉打了一个寒噤。
古塔尔唐卡，只是上面的佛像是以我想象中的梵素为形相。
他怕她多想，遂补充道:
古塔尔正宗的唐卡是在少女的皮肤上作画。我用的是寻常的绢帛，唐卡的技法，故曰唐卡，只取其神相。
朱子玉刚要回答，天光顷然如干戈撕开裂帛，瞬变阔斧雷鸣。
古塔尔疏离地笑:
古塔尔你想到了“裂帛”这个意象。我乐意在这时候作你戏幕里的角色，以后就是永远地退场。
朱子玉未防他转变之快，只见方形礼盒被打开，实为两层嵌套，上层放了一幅唐卡，下层亦然，展开长卷，是一模一样的画面。
古塔尔将上卷交付给她，她紧紧抱在怀里，一时间竟忘了雷同雨的逢场作戏，又将下卷以不及掩耳之势自上而下撕裂成两块绢帛，佛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被割裂成对衫两半。
不是说佛像的形相，是他想象中的梵素么？朱子玉浑身冷得麻木。他这是作什么…
古塔尔盛开她手中那把伞，伞面下的两人对视不语，无愧着翻云覆雨手的道，既然来亦来，去难去。
雨化为冰瀑倾窖而下。
古塔尔近乎怜惜地道:
古塔尔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你作为梵素的形相已在这电光火石间裂成两半，烟归混沌;而你自己尚可以好好地保留佛性的梵素，每辨不清善恶或被名为“怖”的东西压制了精神，这完好无缺的形相将会唤醒梵素之为佛的本性。请珍贵地留存下去。
古塔尔朱子玉，我爱如烟，亦爱梵素，她们都是你加以创造的实体，所以我爱屋及乌，但无法再对你执著下去。我有我的无情道。
朱子玉意外极近震惊地接受了他的对额之吻。
朱子玉古塔尔，古塔尔!
她目送他逍遥行去，而那裂成两半的绢帛也随风雨疾去，忽然为这隐喻而久久失语。伞面下只剩下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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