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的罪人

在我死去的那个世界里，我只活了十六年，即使我很讨厌别人因为这件事说我是个任性的人，但我的确很不负责任地去死了。

妈妈的生日，是一年里最舒适的时候，我很想活到那一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走上我能到达的最高的地方，从那里一跃而下，抛下了我过去拥有的、不舍的一切，包括我那不知死活的父亲。

我最恨的人就是他了，因为他爱我。

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因为难产死了，原本定好的婚礼变成了葬礼，所以妈妈的妈妈很讨厌我和爸爸，她说我们是扫把星，把我们赶了出去。爸爸就把对妈妈未来得及付出的爱全部给了我，那个时候我才上小学一年级。

爸爸早些年攒下的钱还够我们生活一阵子，可即使他很爱我，我们的生活还是很糟糕。爸爸没什么学历，没有公司愿意要他，之前他工作的地方看他有了一个小拖油瓶，理所当然地就辞退了他。

我的确是个拖油瓶，直到我死也没有展现出任何的天赋，不能为这个残破的家庭作出什么贡献。我只能拼命地学习，用千百倍的努力弥补我和其他人在起跑线就存在的差距，但我最后只能做到和他们一同到达终点。

爸爸总会在那里等着我。

我知道他一定会抱起我，转上几圈，摸着我的头说“真厉害！”。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我肯定他会一直这样做，哪怕有时候我并不能到达终点。

我曾无数次在半路上跌倒，流血的膝盖、肮脏的衣服以及早已透支的体力，可我再次站起来，又跌倒，循环往复，这段路程爸爸不会知道。

我也很爱他，只是我觉得爱太沉重了，或许我并不是那个命中注定要承受它的人。

我上初中之后，在那三年里听过最多的话就是：你妈妈是拜金女吧，怪不得你爸爸一没钱她就跑了啊。

我那时候并不了解同龄人的恶意，那个群体里的他们听风就知雨，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连我这个当事人也丝毫不知情。我从不知道我妈妈会变成那样的一个人，一个势利眼的拜金女，而我就是恋爱脑的穷光蛋和势利眼的拜金女的后代。

他们总这样取笑我。

还有我的名字，原先我还觉得名字挺好听的，最后也不可避免地演变为了命运的代称，他们说，我这个人就是注定要失去一切的，孤零零地被吃光光。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敢说，因为和爸爸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生怕说出这些就会将剩下的那些地方填满，我们还要站在地上，站在地上才能握住门把手，走出家门，去面对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切，我的学校，爸爸的生活。

只有站在地上，我们才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

所以，我痛恨命运的不公，偏执地认为“命运多舛”就是幸运者对不幸者讽刺的说辞，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在保持自己的姿态不那么狼狈。

我已经尽力了，他们就可以不再说我是个坏女孩吗？

显然是不的，哪怕我已经可以和第一名并列，哪怕生活正在慢慢变好，哪怕我到达了他们中一部分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到达的目的地，只要我的过去依然存在，只要我还是那个“贫穷且拜金”的代名词，我就永远不会被改变。

2021年，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因为我终于要与过去说声再见了。

爸爸非常幸运地从之前的一次投资中获得了几万的回报，而我在中考的时候也考得很好。那一阵子狭小空间里只容得下幸福和快乐，我趁此机会向爸爸提出去最好的高中念书的要求，我想他们不会和那些人一样。

他爽快地答应了，还带我去吃了肯德基，以前我们因为没有多余的钱总觉得它很贵，其实也就那样，我还觉得那种质量不值那个价。

他还是那样爱我，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不仅给我买了新衣服，还带着我去逛夜市，仿佛我们是在为走向新世界做充足准备。

其实我还是有些后悔的，以我的成绩在那个高中只能排中下游，而且高中的学费也要比之前的义务教育多很多，我还听说高中里连班级都是有不同“等级”的。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我不值一文的自尊，擅自做了场豪赌，我想得到我应该得到的。

幸运女神一直在照耀着我们，爸爸开始和他的朋友投资，但实际上他只是把钱给他的朋友，我曾告诉过他这样不行，如果那个朋友卷钱逃了呢？他从来不听我的话，因为他得到的钱越来越多，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有钱不赚那叫傻子！

后来，等钱足够的时候，爸爸就买了一个靠近学校的小套间，我们搬了家，于是有了自己的房间。那时候和他一起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好，我们一起看电视，一起吃饭，一起度过了我们在新家安顿下来的第一个夜晚。

没什么不同，我撑不住睡了过去，爸爸就像以前一样将我抱到床上去，给我盖好被子，他就回到了客厅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喊我起床吃早饭。

我想，以后都会这样了，我一定会比以前过得更好，我可以忘记那些人的嘲讽，可以做一个全新的自我。

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自信，我没有办法完全忘记过去，纵使我知道善良的人是什么样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再次成为了敏感、脆弱的代名词。

他们最普通的话语，最普通的安慰，在我耳朵里都变成了怜悯和鄙视，我闭口不谈，试图用沉默逃避。我曾说过我想得到我应该得到的，可我现在才知道，我一开始得不到的以后会更加困难。

我厌倦我的一切，因为它们不属于我。

祸不单行，幸运从不会永远眷顾每一个人，我有时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也会很恶劣地认为他就是自食恶果。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了，我说没有这么大的好事，不会永远都能赚钱的。我说他那个朋友不可信，拿着别人的钱别人的名义去做事，出了事他也不用管。我说既然已经开始赔钱了那就及时止损，不要再往里面投钱了，这就是一个无底洞。

他从不愿意听我的一句话，我高一开学的第三个月，他彻底失败了。他所有的钱都被那个所谓的“合伙人”卷走了，在真的失去一切之后他似乎接受了他被骗了的事实，一向表面坚韧的他彻底放弃了那些无用的坚强和伪装，一蹶不振。

我不想让我的未来葬送于此，明明已经开始学会去接受善意了，我不能让我的未来被他毁了。

我第一次逃学了，用爸爸的手机和老师请了假之后，我就出去做工，我什么都会做，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这个地方总会能让我生活下去的方法。就这样默默地坚持了一个星期后，我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爸爸冲进我工作的地方大闹了一场，他揪着我的耳朵，说我荒废学业，辜负他的期待。他痛骂那里的老板，说她用童工是个黑心老板。

那是他第一次骂我，第一次打我，第一次将他过去的那些不堪剖开袒露在我的面前。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他不仅被骗了所有的钱，还背上了几十万的债务，后来他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会在我面前咒骂他的那个朋友。即使在我眼里，这件事最大的责任人是我那死不悔改的愚蠢的父亲。

是他让我知道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个夜晚，是他让我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的煎熬，是他毁掉了我的整个人生，是他的一意孤行而受到伤害的还有我。

我们把小套间租给了其他人，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小房间里，那个狭窄的潮湿的地方，早已发福长胖的他躺在小床上，就再也没了我的立足之地。

没地方站了。

连同我最后的微弱的希望也一并被挤了出去。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本以为可以稍微好一点，毕竟还有朋友和老师可以理解我，但是这件事却不胫而走。老师批评我欺骗家长和老师荒废学业，同学们觉得是我爸爸做了不好的事才导致破产负债累累。

赌博、吸毒、嫖娼……总是不外乎这样的猜测又肯定，他们和初中的人不一样，他们大胆到直接来问我，你爸爸是犯法了吗？所以你才要逃学？

真的不是我太敏感了。他们真的这样直接问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围在中间，逼问着我的一切，面目狰狞，令我头晕目眩。

我便有了第三顶帽子，“暴戾，喜怒无常”。我才十六岁就有了这样三顶帽子，我无法想象自己之后该怎样才能活下去，我或许还有成为更多罪恶的代名词，我或许还要背负许多不属于我的过错，我只能选择放弃。

所以在我一跃而下之后，伴随着临死前的痛感来到现在的世界，后来我无比庆幸能遇到唐群，尽管时至今日我还是在犹豫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就现实而言，这是我能为我想要的正义作出的最大追求。

因为自身经历，我没有任何借口对那些仍存在的、更恶劣的“恶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拿起我的正义、我的真理，用它们审判“罪恶”，用他们构筑“美好”，我和所有人共同期待新世界的诞生。

我接受了她的邀请，我知道我必须有那么一次活给已经死去的自己看。

无论我的动机是否纯粹，我仍然希望，泠炚可以被人知晓，泠炚可以被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