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薛蟠之言,薛宝钗面色遽然一白,娇躯亦微微一颤,宛如那风拂弱柳,楚楚堪怜。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老太太焉能轻易逾你姨母而决事乎?”薛姨妈却是一脸笃定,毫无忧色,缓声而叙,那神情似对诸事皆成竹于胸,“再者,虽是商贾,然吾薛家乃皇商,身份自是殊异于寻常商人也。”
“皇商亦脱不得商之窠臼,终属商贾之列。”薛蟠无奈摇首,长吁短叹,“娘可知吾前番整治家中蠹虫,一则因其已危及薛家根本,二则意在渐次弭消薛家商人之名分。否则,莫说吾仕途恐多有窒碍,便是宝钗妹妹之婚事,往后亦难顺遂。”
见薛姨妈与宝钗皆若有所思,面上皆呈沉吟之色,薛蟠略作停歇,继而又道:“至于娘所言姨母自有筹谋,哼,彼能有何良策?莫非要拿吾薛家去填贾家那亏空不成?且纵彼有些手段,又安能越过老太太去?贾府之中,能一言九鼎者,唯老太太一人耳。”
薛姨妈闻此,顿时缄默无言,面色暗沉如铅,恰似那阴霾蔽日,宝钗亦是脸颊惨白,娇容失却了往昔的莹润,尽是忧悒之色。
薛蟠见状,无语摇首,道:“吾实难悟那贾宝玉究竟妙在何处,竟引得汝等这般倾心推许,仿若舍他再无旁人一般。”
闻薛蟠数落贾宝玉不是,薛姨妈登时心生嗔怨,嗔目而视道:“宝玉怎的了?那孩子可是有来历的,日后定有大造化。况且宝玉为人至孝,又极是体贴,这般人物,正为良配。难不成似你往昔那般懵懂不羁乎?”
“吾已然改弦易辙了呀!”薛蟠满心无奈,暗自思忖,亲娘一言不合拿己作比,真真令人啼笑皆非,却又不便辩驳。
稍作停顿,薛蟠又道:“至于说他是有来历的,日后有大造化,哼,究系何来历?又有多大造化?也唯汝等敢这般臆测揣度,这般宣扬称道罢了。”
薛蟠思忖片时,终有话语咽回腹内,未敢贸然吐露。旋即话锋一转,道:“至于说他为人孝顺、体贴,实乃虚妄之谈,徒为笑柄耳。”
“蟠儿,休得妄言乱语。”薛姨妈面露不悦之色,言辞间透着几分苛责。倒是宝钗,只静静谛听,蛾眉微蹙,似于心中细细忖度,并未出言驳诘。
薛蟠见此,心下稍感欣慰,微微颔首,继而言道:“言其为人孝顺,他却道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般悖逆伦常之语,且还讥诮那热衷功名之人乃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如此一来,将他父亲、祖父置于何地?这般行径,岂是孝顺之举?”
薛姨妈闻此,一时竟哑口无言,双唇翕动,却吐不出只言片语,宝钗亦是双眉深锁,若有所思,面上满是凝重之色。薛蟠却未停歇,续道:“言其体贴,尝丫头嘴上胭脂,人前砸玉发疯,因己连累丫头,缄口不语,不顾他人困厄,何谈体贴。”
薛蟠这番话,虽言语质朴,却也是话糙理不糙,如那洪钟大吕,声声振聋发聩。
薛姨妈与宝姐姐听后,下意识欲反驳,然张了张口,竟觉辞穷理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房中阒然无声,唯闻众人幽微的呼吸之声,仿若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薛蟠连番陈说,只觉口干舌燥,也不顾己言于薛姨妈母女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径直接过桌边茶杯,仰头鲸吞牛饮,那茶水入喉之声,静谧中清晰可闻。
薛蟠此番心意已决,不求即刻便全然斩断她俩那亲上加亲之念,但求往后她俩行事之时,心中能存芥蒂,有所顾虑,莫再一味执迷于此。
故而,见薛姨妈与宝钗皆是面色铁青,沉默不语,薛蟠又添一言:“况且那荣国府日后袭爵者乃是琏二爷,贾宝玉不喜读书,整日只在那女儿堆里厮混,日后能有何前程可言?”
“难道要倚仗老太太?老太太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还能庇佑他几时?靠姨妈?抑或是政老爷?且不说能否倚靠,可不可靠,男子当顶天立地,当凭自身之力挣出一番天地,那贾宝玉他能行吗?”
此一言,恰似那压死骆驼之最后一根稻草,沉沉地压在了薛姨妈心头。
薛姨妈终是不再缄默,面露不甘之色,嗫嚅而言:“可吾已然借了你姨妈数万两银子呀,这……这却如何是好?”
数万两银子,若置于前世,薛蟠思忖,便是打了水漂,怕也得懊恼欲绝,那实乃一笔不菲之财帛。
然如今,生于这珍珠如土金如铁之薛家,又恰才入手数百万两银子,薛蟠自是不甚在意,只淡然问道:“可有借据否?”
“这……”薛姨妈顿时语塞,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模样着实有些窘迫难堪。
“不过数万两银子罢了,便当是吾等借居此处之赁金。往后莫再借便是了。”薛蟠见薛姨妈一脸懊悔之色,遂出言宽解,“娘莫再为此事伤怀,只待日后吾题名金榜,凭吾之才学,还愁妹妹嫁不出去么?”
“你以为那题名金榜如那闲庭信步般轻易?”薛姨妈白了薛蟠一眼,继而拉着宝钗的手,眼中含泪,泣诉道:“我的儿,苦了你了,若你爹尚在,何至于此……”
“女儿信哥哥。”宝钗轻拍薛姨妈后背,目光坚毅,语气沉稳,“哥哥既有此壮志,必能有所建树,女儿愿与哥哥共赴时艰。”
宝姐姐果真是兰心蕙质之人,被薛蟠一语点醒后,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盖因薛蟠近来变化颇大,那行事风范、言谈话语间尽显不凡,令她心中有了凭恃。能道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般逸兴豪情之语之人,心中岂能无丘壑?往昔是无可奈何,如今哥哥既已觉醒,身为妹妹,焉有不支持之理?
况且,唯有哥哥有出息了,自己方能顺遂如意。即便真嫁入贾府,有个有出息的哥哥与那碌碌无为的哥哥相比,自己所受待遇亦是天壤之别。
薛姨妈见状,见女儿亦不与自己一心,顿时气结于胸,却又无可如何。
只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身为恪遵三从四德之闺阁女子,她也唯有暂且含忍顺承了。至少当下,别无他途。
对此,薛蟠已然颇为满意。罗马城非一日之功可筑就,如今见有成效,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