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间里,门佑唯一可以庆幸的便是自己再也没有感觉到孤独。实际上,他之前从不愿承认自己会孤独。一直以来,在时间长流中奔走的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如今回想起那座石屋后的大河,门佑只会觉得那是一个梦,一个遥远到触不可及的梦。那时候所遗留的记忆与情感已经被磨钝,变得不那么扎心。但在往后百年时光中,所经历的一切苦痛,门佑可能直至化作泡沫都不会忘却。
他在一生中无数次仰望星空,有时是两人,有时几人,更多还是他独自一人。蛛网般相互联结、交织的星辰与星云是他梦中最美的色彩,但直到昨夜,多年来未曾有过梦境的他,梦到了一片树林。
林子里飞舞着无数萤火虫,空气寒冷潮湿,呼出的气中还有白雾,他的身上开始结霜。门佑恍惚中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死去,心中生出一丝遗恨,然后闭上眼,冰霜凝结在他的眼前。忽然间他感到有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搭上他的肩膀,扫去他身上的白霜——它们散落在地,变作白花、飞蛾,以及一条身覆绒毛的羽蛇。门佑睁开眼,融水流入眼里、顺面颊流至下颌,被眼前的人抹去。那一刹那间,门佑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躁动,双耳开始泛红,心跳声仿佛彼此都能够听到。但这次不同于以往。他身上的寒霜渐消,浸透了衣衫,皮毛从未如此沉重。心中的燥热涌向咽喉、舌尖,以至猫尾的根部——他不能继续忍受,哪怕此生仅此一次,也就要在此时此刻,他想,然后抱住面前那人。
他们倾倒下去。
接着梦便醒了。多少年来,再次与梦重逢,便是这时候、梦见这般事。他从床上坐起来,擦了擦鼻尖的汗,不知该做些什么。爪垫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他的神智逐渐清醒,心跳开始放缓。犹豫是否该离开卧室时,他看到床头机械钟的时针指向八点,这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走出卧室,他看到餐桌上摆着的夹心面包和味噌汤。
在桌前坐下,品尝起还留有余温的早餐,看来是刚离开不久。门佑尽力不去回想刚才的梦,在脑海中挑选今天要看的书——都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无非是些哀叹社会与命运、歌颂美德和爱情的故事。他经历了很多,有些或许比那些书中的事还要精彩。于是放下读书的执着,他看着桌上的盘子和碗飘向厨房,远远瞭望它们在水池中被洗濯,他站起来,走向沙发——然后瘫倒。
一定要找些事情做。出去散步的话,这附近已经没什么能吸引他的景物了;在窗边晒太阳——可今天是阴天;回房睡觉的话……门佑再次放弃了思考。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始在房中踱步。跟随着心跳与尾巴的节拍,他哼唱起过去与孩子们玩乐时所唱的歌谣。
“花无语兮枝攀墙,鸟常鸣兮筑新房。香草熏衣兮惹人爱,玫瑰艳红兮生刺芒。雨不落兮何来花草,日不灼兮难有香樟。”门佑走到窗前,看向颜色黯淡的青石板路,天空有雨水洒落而下。“下雨了,”他呢喃道,然后查看门旁的柜子,里面摆放着两把深蓝色的伞,“但他没有带伞呢。”如此门佑便有了事情做,去给他送伞吧,他如此想。
雨声就如古典的交响乐般连绵起伏。明明快要中午,天空却还是阴沉得透不出一丝日光。门佑撑伞行走在路上,爪底因湿润的石板而感到冰凉。他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上一次仿佛是在百年前。在这期间能刻入他记忆深处的情感,也就唯有对学生的怜爱。他听着头顶的啪嗒声,感受身边的冰凉,恍若入梦,一个甜如糖、寒如霜的梦。
险些滑倒,门佑不得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来到那栋楼前。一扇扇窗户,颜色深邃如自己的披肩,想不起他正在哪一处工作,门佑站在原地,开始等待。很早之前他觉得,有所期盼的等待是一种幸福,但人常常会欺骗自己,赋予注定没有结果的等待以意义,然后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他看着街边回荡着波纹的水洼,伞前垂下的雨帘,水汽弥漫在胸口——他逐渐窒息。
“你来了,”极夜说,他刚从楼里走出,黑色大衣上看不出是否沾了雨水,“十分感谢。咱回家吧。”
门佑将伞递给更高的极夜,然后跟在他身边,低头走着。
“今天我找了一些有关复生魔法的资料,但都没什么用处,早上我还去了一趟图书馆——那会儿雨还不大——但有关黑魔法的书都需要许可才能借阅……”极夜说,“我想,我还是得向你寻求帮助了。”
门佑点点头,这种事情还是更适合在家中说吧。
他感受着极夜的体温,在这阴雨天中,他像渴求温暖的金丝雀般紧跟在极夜身旁。他此时是这样寒冷,尾巴还在打颤,揣着手,快步踏在反光的青石板上——门佑需要快些才能跟上极夜的步伐。他就像是在跳舞,与对方有着共同的节拍,谁也不能打扰。
“……说来奇怪的是,我最近发现那只小鼠居然只吃素,好像挺不正常的。你在听吗?”极夜忽然问。
“什么、哎——”门佑转头,还没看清极夜便脚下一滑,向后倒去。极夜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扶稳。“……感谢。”
“还是走慢一些吧,要小心呢。”极夜撑着伞,没再说话。
当门佑去打开窗户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仿佛从前未曾见过星空。雨后的夜幕之上,银河仿佛就在窗外触手可及,星辰与梦幻般的星云交织,构成的画面能让他回想起人生中的任何一个美好时刻。黑暗幽深的星空是他最终的归宿——他无比清楚这一命运,它随时可能到来,但在那之前,请面对眼前属于自己的星辰。门佑感觉自己此刻如此清醒,就像重获新生的小鼠一般。他即刻就要转过身去——
“在看星星吗?”极夜问他,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今天的群星如流萤闪耀,夜空盈满梦想——是一本书里描述的。”
“是的。”门佑声音渐低,坐在床沿上。
“最近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只是常在想些过去的事……”门佑眼神离开星空,然后变得内敛。他看向地面。“还有,我该去做些什么,哪里需要我,命运又是怎样安排的……”
极夜依稀微笑着,他坐在门佑身边,“真的是在考虑这些吗?还是说,在想我的事呢……”
那一刻,门佑仿佛被钢针刺入心脏,贯穿了他的躯体。深藏于灵魂中的欲望被发现,洪水似的涌上胸口。他再次难以呼吸。被看穿得太彻底了。门佑坐在那里,感觉赤身露体,双爪扯着衣袖。“没有,只是——”现在该怎么办,回答什么,还是说他只是在开玩笑。
“如果想知道哪里需要你的话,我想说,我需要你。”
“只是工作上……对吧?”门佑极力想要使自己清醒,但欲望破茧而出,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只是那方面……”他眼中噙着泪,若有若无地呻吟。
“不,是生活……以及感情上,”极夜看上去十分平静,“你应该很早就有所察觉了,不是吗?”
如此貌美、如此博学、生活如此顺利的人,不知他的家人会多么幸福呢。门佑在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行走于孤独中的他放弃了这些无用思绪。极夜一直都独自生活,从离开家园那一刻起便是这样。独来独往地学习、工作,数年来潜心于研究上,为了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成就,释怀过去。无论身边有多少流言蜚语,他都没有在意过。只是在某次路过夜店,他突然对自己过往人生有了新的认识——
他意识到那些流言是真的。
极夜抚摸着正在发热的门佑,然后语气轻柔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姓什么呢。”见他逐渐冷静,极夜便接着讲述,“我来自孤儿院,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你那样子,好像对那里很熟悉呢。”门佑点点头,“曾经照顾过我的一位院长姓弥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别人都称呼我为‘弥生家的孩子’,于是除了孤儿院同伴给我起的名字外,我又有了一个姓氏。
“后来院长去世,我开始自己生活,从事于药剂行业,一直到今天。我以后的路是否会顺利呢,或许只有所谓的神知道。但我很清楚,现在,我需要你。”极夜用他漆黑而炽热的双眼看着门佑,“请和我交往。或许我没有找个更好的时机和你说……但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况且我觉得你应该也……一直在等待吧。”
门佑快要因迷乱的情绪而晕倒。他一手支撑在床上,一手置于胸口。多年以后,面对布莱克刚调试好的摄影机,罗生门·佑——这位终生都不曾有过完整幸福的使徒,将会回想起他在景岛第二年四月初的那个洋溢着欢愉的春夜。长久的沉默之后,门佑已然被欲望蛀蚀的心脏恢复规律跳动,但一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贯穿始终——从红透的双耳,到震颤的尾巴尖。他在将意识拉回现实之后,声音颤抖地说道:
“不……我不能、我是长生种,绝对、不能……”这个面对学院的宗教法庭上雷鸣般的讨论与指责声都不曾动摇自己决心的白猫异族,在此刻终于哭了。是终究不能否认灵魂中渴望伴侣的欲望,是注定要为对方送葬的宿命,是恐惧星辰的注视。
极夜没有犹豫,仿佛知道此事,决心似日月交替的自然规律般不可动摇,“那就请让我的生命,在你的一生中有所闪耀吧。”他这样说,“……‘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如果我能像短命的萤火虫一样,为你照亮前路的同时陪伴你走过黑暗,那时间短暂也没什么。如果真到了我离开的那日,你也只需要知道,我不过是你漫漫长路上的一点星光,不必为我出现的短暂而悲伤。”
门佑抹着眼泪,他沉思许久,直到灯光熄灭,“我……我的话,故事很长,几百年呢,可能一本书都写不完,”极夜揉了揉他红晕的耳朵,抚摸着他的尾巴,“以后有时间会给你讲的,现在去休息吧。”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极夜眼中充满爱欲,又显得锐利。门佑没有去看他,只是擦干眼角的泪,想要站起身。
极夜就在那时与他拥抱,“如果给您带来困扰,我很抱歉。”然后他们倾倒下去,沉没在海蓝色的欲望中。当门佑重新被潮湿的雾气包裹,他才不得不承认,那种很久都未曾到访的感觉,竟是“幸福”。光洁的墙壁此时成为深沉的夜幕,天花板是缀满繁星的穹顶。话语连绵的他们在黑暗中演绎起过去和未来。荧光下投射出的影子模棱两可,在纷呈的旧日故事中却显出色彩。海浪翻涌,群星扭转。呼吸的起伏,心跳的律动,即使在微弱如星光的夜灯下也能看清。门佑如同玩偶般被上下摆弄,昏暗中感受着被触碰、舔舐。像是有条蠕动的蛇在爬过他的身体,从脖颈到腰部,然后是双腿。门佑恍惚中明白,今夜他唯有低声祈求——无论神明或是爱人——才能不至于窒息而死在当场。
“请和我交往吧……”极夜如此请求道。
“在这种时候表白……也太可恶了,这、这是胁迫……”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