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在黄昏中

尽管两人对于欲望的定义不同，他们在确定关系后还是满足着过去幻想或是梦到过的欲望。于门佑而言，欲望是在节假日的傍晚或入夜后与极夜共饮葡萄酒，是在星光下与他分享自己长达百年的跌宕故事，是在雷雨天时尽情钻入爱人的怀抱，感受传递自心脏的温暖。极夜喜爱说些之前从未使用过的词汇，在使可爱的门佑面红心跳、不知所措后，他会心一笑，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他还常常提出一些值得考虑的主意，诸如婚礼或是宴会、所谓的蜜月旅行、新房子，以及参加为庆祝某个商人儿子十四岁生日而即将举办的舞会。

　　极夜在听到舞曲后总会站起身旋转起来，门佑当然学过一些舞蹈，但那“很像上个世纪的风格”，于是他决心不再起舞。直到这日极夜将舞会的消息告诉他，并强烈要求要与他同去参加，门佑重新展示了一遍如同巫师聚会时才会踏出的舞步。这次极夜没有迟疑，当下便请求向门佑学习这种舞——无论它是圆舞曲还是摇摆舞。他深知门佑学习认知范围内的知识有着不小的天赋，但对于一些新兴事物，他表现得像个深陷孤独的老人。

　　在圆舞曲的简单节拍中，极夜再次渐渐看透门佑，跟上他的脚步、他的呼吸、他肢体的摆动。这支舞变得与几百年前不同，却和门佑想象的相似。他迈着本应由女性迈出的步伐，不失坚毅；极夜做着千百年来所有男人在舞中该做的动作，略带柔情。

　　但一曲终了，门佑退在沙发前，变得比上世纪更多愁善感，忧虑他们在舞会上是否会被指指点点。即使极夜向他保证，那里都是些开明善良的年轻人，这里没什么宗教法庭。门佑还是决定慢慢来。他拿出自己行李中的一件白纱长裙，宽松的泡泡袖是那时候最时兴的款式，但如今人们更喜欢无袖。他脱下长袍，穿上长裙，戴着一顶宽檐帽，试图以这种方式减少别人的怀疑。

　　“我穿上它之后，不会再说话，”门佑说，“告诉别人我是个哑巴。”

　　“如果能让你放心，那没什么。”极夜答应，然后补充了一句：“你很漂亮。”

　　舞会那日极夜穿着一件黑色晚礼服，仿佛要彻底融合在黑夜里。他在日落后与门佑一同前往城中心的会场。这里的地板五光十色，依稀倒映着奢华的水晶吊灯与彩绘。人们以优雅的嗓音交谈，甚至能隐约够听到回声，好像这里是一所教堂。门佑尝试用帽子遮住脸，但险些让它滑落。他低着头，只是等待音乐响起，然后开始跳这几夜他们一直在练习的舞蹈。乐团相较收音机更会调节气氛，他们在不同时刻演奏最适宜的乐曲，令会场内所有人的情绪如潮汐般起伏。

　　门佑意识到这里没什么开场舞、自由舞之类阶段的分别，更像个自由的聚会。于是他和极夜便在会场边缘的圆桌旁坐下，稍作休息，互相斟一杯酒，然后默默品尝。

　　那时候的门佑可以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幸福的。在极夜的介绍下，他还收获了一份在他心目中更胜于神职的工作——秋月少爷的家庭教师，负责教授中级的魔咒。秋月就是会场中央的那位，正与女伴翩翩起舞的白猫少年，举止端庄，彬彬有礼。门佑一向乐于传授他人知识，尤其对于有天赋者。之后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两点至四点，他都将出现在那栋三面环树的宅院中。在苦寻昨日的道路无果后，再次被偶遇的佣人带领去秋月的房间或是宅子后的花园。如此几周门佑却仍未记住这里的结构，和那些佣人们倒是熟络了起来。

　　就如舞蹈动作只需简单回忆便能再次做出，门佑的魔法技艺丝毫不减。在课堂上——房间或是花园里——门佑偶尔会讲述起自己过去的经历，以此来勉励后辈。有时他还会展示一些更高级的魔咒，诸如藏匿在影子中、使花草疯长如丛林然后转瞬消失、让花园甚至整片宅院短暂进入黑夜。至于秋月能否掌握，得看他自己的能力了。

　　在房间中的有些时候，他们会听到楼上传来钢琴的声音。那是秋月的姐姐光月，一位技术高超的钢琴家——起码大夫人是那样说的。光月每周的巡演不断，崇拜者无数。人们惊异于世上竟存在如此完美无瑕的姑娘，却很少知道她有着与门佑同样的诅咒——永远不能找到正路的方向，外出时必须有引路人陪同。

　　那段日子里门佑回味着曾经与学生相伴的时光，同时心中还惦记着极夜的生日——准确来说，是他进入孤儿院的那一天。门佑很能理解，他同样没有确切的生日，它早已在历史长河中被抹去，或许只有密林知道。极夜与他相遇的第一个生日，门佑把自己送出；次年，门佑将自己一直放在书柜深处的黑魔法典送给极夜；第三年，门佑赠予他一株经过祝福永不凋谢的蓝玫瑰，总是散发幽香——这三者的共同点，就是都具有研究价值。

　　三月末越来越近，原本端坐的门佑开始烦躁。秋月看出了老师近来有心事缠身，便向他礼貌发问。“不过是朋友的生日罢了。”他回答。

　　“是和您一起跳舞的朋友吗？”秋月看着门佑不动声色，耳朵却有些泛红，“送他宝石吧，无论吊坠还是项链。”

　　门佑沉默，实际上是接受了建议。他在那日午后便去了常常路过的一家珠宝店，几经挑选，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下那串菱型紫水晶项链。水晶并不大，镶有银边，在黄昏之中闪耀着七彩的光。门佑看向店内的挂钟，估算着时间，将项链放入口袋。

　　明天便是极夜的生日，门佑思忖是否要将礼物在今天送出。在路边的长椅上犹豫了一刻钟的他，选择去极夜工作的地方接他回家。如今即使已经释怀，在原野的黑暗中怀旧的门佑还是会设想，如果那日他的决定有所不同，最后的结果是否会改变。

　　在去往那栋楼的路上，门佑说不出心情是否算是忐忑。他只是幻想着明天能再为极夜做些什么，幻想之余欣赏远方的落日，观望路中向黄昏驶去的新式车辆。

　　直到眼前出现极夜的身影，门佑才短暂回到现实。极夜在路的那边朝他摆手，然后走来。落日余晖中门佑没有看清他的面容，自己又依稀回到了游离于幻梦中的境界，那一刻如此漫长。然后他看到了极夜倒在地上。事实上，当他与那辆汽车相撞，急刹之后玻璃仍然碎裂、引擎盖依然凹陷时，他已经死在当场。在如泉水般清澈的晶体碎屑中，极夜的鲜血顺头颅流淌而下，将玻璃染成玫瑰的颜色。罗生门向那里走去，意识迷离，好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想要将摔倒的他扶起，共同回家去。但没有回应。极夜的血流入眼中，染红了巩膜。门佑跪在地上，爪子置于爱人的额头，体温正在散去。他收回沾满血的爪，看向四周，是围观的人。一如当年对他指指点点的陪审团，眼神模糊不清——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泪水已经盈满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