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意外，包括死者的室友在内，包括当局、司机、围观者，都认为那是一场惨痛的意外。死者因见到朋友而忽视了道路上的危险，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报纸上是如此讲述的。
曾经门佑也无数次目送人逝去，见到人死去。“命运。”他总以一个简单的词语开导自己，就像在告解室中劝导迷途羔羊。但当他在实验室中整理极夜的遗物时，心境逐渐随圆月升起而发生变化。桌上玻璃缸中的小鼠那时正蜷缩在极夜为它做的窝中睡觉，门佑打开灯后它惊醒过来，但看到他后恢复了平静。门佑在极夜的桌前坐下，看着那只小鼠在缸中窜来窜去，然后着手整理起物品。
记得几天前他还说研究快要完成了呢。他的那种药剂，可以让小白鼠残破的尸体复原，只需再努力一点……或许，便是极夜梦想中的能挽救世间无数生灵的药物了。门佑慢慢读着那一摞研究笔记，几年来在极夜的指导下他逐渐掌握了这种文字，但对它的厌恶态度并未改变。在灵动的笔画间，门佑仿佛能看到研究者对未来的希望，那是一粒同样埋藏于他心底的种子，直到被水冲走前仍渴望着扎根。
他的眼前重新回放起那时的场景，在人群中、在血泊中，门佑无论在手背上割出多少道伤口，流淌出多少猩红的血，多么甘愿以此为代价——哪怕，是自己的生命——脑海中回荡了一遍又一遍的魔咒指令却还是没有反应于现实。现实便是——极夜死了，死得不无痛苦。他的最后一眼给予了天空，那一半还未被夕阳晕染的湛蓝色天空。他很清楚，那是门佑眼睛的颜色。
他放下那摞开始看不懂的笔记，转而注视那只自己曾救活的小鼠，那对黑豆般的眼珠同样瞪着他。已是午夜，不知小鼠是否有因自己打扰它休息而生气。门佑没有力气挣扎了，他趴在桌子上。
或许过去了几分钟，也可能是更久，门佑不知道，因为那时他在考虑家和葬礼的事，门外有了动静。是短促而微弱的脚步声，显然不是猫族。门佑站起来，桌上的小鼠开始躁动不安，在玻璃前来回蹿腾。脚步声只出现在那一瞬间，然后便像是从没来过一般，永远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是幻觉，或是某人恰巧经过，他这样想，然后又回到桌前，将小鼠抓在手里。
曾几何时，猫捉老鼠的古老故事在世界各地流传开，门佑只在孩子们口中听过。将猎物玩弄至死。门佑联想起过去在西大陆的生活。
小鼠在他的手中翻了个身，然后跃向桌子，平稳落下，小跑起来。门佑跟着它在实验室里绕了半圈，直到它在一个冷冻柜旁停下来，吱吱叫了几声。在冷冻柜最上层的一侧，门佑找到了小鼠想让他找到的东西，一支装着粘稠黑色液体的小试管，塞着软木塞。没有标签，没有记载。门佑将试管握在手中，感觉黑色粘液仿佛在颤动、沸腾、鸣叫。那是一种来自记忆深处的感应，来自那本自他离开学院便一直带着的魔法典中，来自生物对生命的本能渴望。他将小鼠放回玻璃缸中，离开了实验室。
那年三月末的景岛夜晚，罗生门向殡仪馆奔去，在那里，他找到了极夜的尸体。
那年三月末的景岛夜晚，罗生门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萤火虫。
黑色药剂缓缓流入极夜的口中，门佑注视着，盼望有奇迹能发生。他依稀听到了来自黑暗中对贪欲的吟诵，他努力回应，但一时并没有结果。黑魔法的本质就是欲望，他再清楚不过了，尘世间哪怕是神明也可能被其反噬。房间漆黑一片，唯有他的眼眸中闪烁着希望、亦或是贪婪之光。寂静中他忽然听到，凝固的血液在融化，碎裂的骨肉在重组，这遵从的都是黑暗的意愿。等到黑暗赋予了极夜新的灵魂，一切都能够回来了吧。门佑如此幻想，就像几小时前在黄昏中幻想。无端的暖流充盈在整个房间里，他感觉这一刻如此漫长，就像等待法庭宣判自己的罪行与惩罚前的低声讨论，汗水汇聚于鼻尖。猛然间他听到了夜晚的钟声被敲响，景岛迎来了新的一天，极夜的生日到了。
死人的手抽动了一下，然后渐渐回暖。活过来了。门佑一如往常地注视着极夜，就像往年这日时在床边静静等他起床，第一个将生日礼物送给他。
极夜睁开眼，随后慢慢坐起来。“嘴里好苦，头好疼……”他说，然后看向身边人。罗生门因迟来的恐惧再也站不住了，他扑在极夜怀中痛哭，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将那串项链送出之后，他们二人便向家走去，就像极夜刚下班似的。
狐狸在车祸之后死而复生。次日的报纸上，全景岛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足以轰动整个医学界的新闻。正午时极夜的家门前便挤满了想要了解详情的人。他与门佑闭门不出，锁好门窗，拉上窗帘，在喧闹中做起了蛋糕。不出三日，这一消息就会传遍几片大陆，又不需两周又会被淡忘。人们因魔法的存在而将一切事物合理化，同时也会将其夸张化。
这年，极夜的生日在黑暗与门佑的哭泣声中度过，也是在这一天，他向爱人承诺会改变一切。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拂过殡仪馆，人们发现那具尸体回到了他的家。渴望永生不死、好奇事情真相以及不明来历的人来到这座房子前。极夜彻夜未眠，他的倦意受困于心灵。他不再厌恶黑夜，反而更享受这种黑暗带来的安全感。因此在客厅因棉麻窗帘拉展而暗下来时，他显得有些兴奋。
“夜晚常常代表着浪漫。”他说，丝毫不因缺乏睡眠而疲倦，“在外面安静下来之前，我们可以在屋里做些别的事情。”
门佑拿出了一支蜡烛，用爪子在灯芯上一搓，它便燃了起来。“我原本准备在今天早上去买个蛋糕，现在来看，没机会了。”他说。
“没关系，在家里就可以做，不过没有奶油。”极夜说，然后走向厨房，“顺便可以教教你。”
几年来的无数次失败尝试没有使极夜放弃，他始终想让门佑学会做饭，无论饼干、煎蛋、蘑菇汤。但每当门佑点起火，或是开始搅拌什么东西，以及添加调味品时，一切都会骤然混乱。火焰险些点燃门佑的长袍，面糊泼洒在地形成花的形状，瓶瓶罐罐被错乱摆放。最后只有在极夜做完饭后他们共同收拾残局。门佑随年月变迁愈加焦虑，他深感自己在家中无用，除了让锅碗自己归位和让扫帚学习跳舞，他无力做其他能帮上极夜的事。“那已经足够了，亲爱的。”极夜常说，然后继续拖地。
门佑再也不敢踏入厨房半步。他坐在门口的一把扶手椅上，安静地看着极夜一步步使蛋糕成型。在烤箱开始工作后，极夜与门佑就在客厅一起坐着。“我不想在这个日子里给你添乱。”门佑如此说，语气中透着焦躁不安。
极夜没有多说什么，在蛋糕烤好后便去将它端了出来。没有奶油，没有水果，更像是软面包而非生日蛋糕。摆在那支蜡烛旁，极夜与门佑对坐。“现在是不是该许愿了？”极夜问，声音只比屋外的嘈杂声大一点。
积压于内心的烦躁化作怒火，门佑从桌上拿起切蛋糕的刀，“请等等。”他走出门去，挥舞尖刀。“滚开，滚开！”他向着人群吼道，并拒绝回答一切问题。刀尖喷涌出火焰仿佛长鞭驱赶着人们，但对生命的渴望依然压过对伤痛的恐惧。他们不依不饶，直到其中一个穿棕色风衣的人被门佑狠狠抽了一鞭子，人群安静下来，很快又开始因火焰蔓延而慌乱。门佑在留下一片雨云后回房，锁上门。外面传来雨声和咒骂声。
门佑回到桌前，抚了抚刀身使其冷却。放下刀子，他坐在沙发上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不该哭。”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你只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极夜说，他抚摸着颤抖的门佑，如三年前那样，“许愿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永远幸福呢。”但直到蜡烛被吹灭，客厅彻底陷入黑暗，只留下门佑的啜泣声和雨声，极夜才回想起来——愿望若是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
原来，是我对他的爱再也不能有一丝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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