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花园尽头 上篇

1.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小王子独自坐在花园里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随手摘下身旁的一朵小白花，轻轻地扯下环抱着花蕊的五片花瓣，然后将它们都含入嘴中，滑溜溜的。感受着那些不足一个瓜子仁大小的花瓣，在自己唇齿间窜动，然后咀嚼，吞咽下去，它们就只存在于自己的胃里了。

　　这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除了看、触摸、听，这些以外，用舌头品尝是最大胆和最不优雅的形式了。作为一个生物的本能，它控制着你不能将不知有毒与否的东西直接放入嘴中。原始时代的人常常因为野外的毒草和毒虫丧命——但殇灵不管这些，他只想感受世界万物，用他最敏感的舌头、味蕾、口腔、食道去触碰，然后填充他总是不满足的胃。

　　殇灵舔舔那团小小的、可爱的黄花蕊，然后把它含到嘴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向前走。他每天的日常只是如此——上课，看那些大文豪的剧作、诗作，然后研究代数、几何，学习礼仪；之后体检，无论有没有实际意义，裹着厚厚袍子的医师总是看他的舌苔，看瞳孔和眼白，让他把水银温度计含到嘴里，量身高和体重，最后会给他一颗糖——这是他唯一能高兴一会儿的时候；把糖含到嘴里，向父亲和母亲笨拙地行个礼，然后非常慢地穿过一条条走廊，来到花园，想要看看风景。遗憾的是，糖往往这个时候就会化了，混合着唾液变成糖水流入空虚的胃里。

　　殇灵体会着花蕊触碰在舌尖的感受，花粉飘散在他的呼吸道里，他能闻到淡淡的、又甜又苦的花草香——或者不叫香，就是单纯的一股气味。

　　他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走，感受那些刚晒过太阳的温润的石头在他的脚爪上散发热量，刺激着他的小腿神经——但他的爪子上是没有肉垫的，兔类没有肉垫。他连这个也没有，真是遗憾，但他的家里——或是王宫里，有一个他从没走到过尽头的花园。花园真的很大，他每天都能发现一条新的小路，一座新的雕像，或是一种新的植物或昆虫。但今天，他走到了尽头。

　　花园尽头还是一大片鹅卵石铺的地，但一座铁门架在了路上，两边是看不到头的灰石砖围墙。“你不能过去，或是绕过去！”铁门仿佛在十分威严地对王子殿下说。“我偏要过去。”殇灵说，但他没有真的说出来，他怕嘴里的花蕊掉出来。

　　他走过去看着铁门，它上面有一道锁。沉重的锁链只要一碰就会哗啦啦地响。他可以钻过去，这铁门或许笑得有些太开心了，它的铁框架张开的间隙足够让一个小孩子钻过去。“但是如果我钻出去后钻不回来了，怎么办？”殇灵这样天真地想。

　　但他很快就不管这种想法了，因为即使回不来，他可以让父亲开门，让母亲开门，或是让老管家开门，总有办法的。所以他侧过身子钻了出去。

　　花园很大，但外面更大。出来的第一眼殇灵便呆住了，左边是方形石头铺的街道，右边是圆形石头铺的街道，而且都看不到究竟有多远。面前的屋子房顶上还盖着红色瓦片，好漂亮，比死气沉沉的暗红色地毯与金币颜色的天花板好看多了。但是，要不要继续走呢？

　　他回头看了一眼铁门，以及铁门后面的花园。一片绿意盎然，但也只有绿色了。“去走一走，我走一会儿就回来。”他告诉自己和已经被口水沾湿的花蕊，它软塌塌的了。

　　他没有确切的目的，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或许是去找朋友玩，或许是帮妈妈买东西。他既没有朋友，也不需要买任何东西，他和母亲什么也不缺，父亲也什么都不缺。他看见写着“无所不有”招牌的杂货铺，边走边想能不能买到新花种到花园里。

　　面前的是一只灰白斑纹的小老虎，他笑着，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沮丧。殇灵差点就撞到他了，但这也没有让他不高兴。“喂，你好，你是从哪里来的？”老虎像是认识他一样，向他打招呼。其实当他看到面前的小兔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还有一件黑色的束身马甲，就该猜到他的身份了。

　　“从，后面，我家的花园里。”

　　“那是哪里？我没到过那么深的地方。我叫乙洛米，你叫什么名字？”

　　“殇灵·所罗门……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殇灵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洛米说，他想起了礼仪老师教他的那些话，慢悠悠地说出来，然后嚼了嚼嘴里的花蕊，把它吞了下去，连带着它生长在上面的茎和小叶片。根是不能吃的，因为上面沾有泥土。

　　“哦……你在吃什么？是草还是花？你肯定肚子都饿扁了，我带你去买些好吃的，正好今天我没什么事情做。”洛米说着，脸上洋溢着幸福，期待地等着王子的回应。

　　“好……”他回答，声音低得几乎让小老虎听不见。

　　洛米就这样拉着殇灵的手在整个王城里跑，对于小王子来说，那简直就是狂奔，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马甲勒得他的肚子有些太紧了——也有可能是他先前很少运动。

　　洛米和殇灵跑到一家冰激凌店门前才停了下来，洛米高兴地叫了一声店主人，然后拿出钱袋子，抖出里面剩的不多的六枚铜板，捧着递给老板。“请来两个甜筒！”他说。

　　殇灵看着那位大叔很简单的制作过程，感觉却很有趣。这比看父亲写字或是看母亲浇花还有趣。他差点忘了接过冰激凌，但他还是伸手了。

　　他们两人坐在长椅上，看着手中的冰激凌，它还“呼呼”地冒着冷气。“我请了，吃吧。冰激凌一定是夏天最好吃的东西了，不过我还得省着点钱……”

　　“钱……我看见家里有很多硬币，但是不是红铜色的，是金黄色的，它们总是闪着光。”

　　“哇——那你家里可真不一般。”洛米感叹了一句，然后又说：“快吃吧，不然就要化了。”

　　殇灵看着他手里捧着的冰激凌，它流着泪，看起来很湿，也很冰。就像去舔花蕊一样，他舔了一下冰激凌。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舌头的味蕾传递到了两腮，然后到了心脏，然后是两只毛茸茸的兔耳朵……不光是冰凉的，湿的，他还有糖果的甜，牛奶的醇香。仿佛有一种不知名的感情从小尾巴一直向上，到了鼻腔，又到了眼睛。殇灵哭了，或者说，这是他的生理上在分泌眼泪。他和冰激凌相互望了一眼，然后为了不让它完全融化后流到地上，殇灵牺牲了自己的眼泪去将绵密柔顺的冰激凌送到自己湿热的胃里。

　　“……诶，慢点，小心一会儿咳嗽。”殇灵大口舔着冰激凌，眼泪也毫不吝啬地流淌着。“你怎么哭了？”

　　直到两人都吃完了冰激凌，殇灵抱住了洛米，很紧。“一个冰激凌而已，不至于吧……”是的，没有什么比在夏季吃一个雪糕、冰棍或甜筒还幸福了，更何况是别人请客。这一次，殇灵彻底填满了自己的胃，填满了自己的嘴……“你刚刚是不是舔我的脸了？我可没有冰激凌好吃。”洛米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吗？”殇灵不停点头，泪水顺着下巴滴在洛米的粗布衣服上。

　　黄昏的太阳照得鹅卵石路面闪着金币般的光芒，他脚踩在地上，温暖的感觉不断回流向脑海。

　　2. 我在等你

　　月亮照得花园里的草木叶子反射出瘆人的蓝色夜光，那些树干则是像黑巧克力一样黑——或者，比那还黑。殇灵害怕再走一步就会被树干里伸出的木手拽住，拖进黑暗中去。他止住脚步，看着这一片与白天截然相反的月光花园，这是他头一回在晚上出来。

　　他没有理由，就是想再看看这能引起他最美好回忆的地方——即使那只是昨天的事情，但殇灵在短短一个上午就回想了他四次、或者更多次，搞得好像那是一周以前了。因为这个，他还在早饭时没精打采，差点拿叉子戳到自己的鼻子，这点老管家也看出来了。

　　殇灵不大喜欢那个老管家，早上，总是在他梦到自己躺在铺满丝绸的棉花床上时把自己叫醒，还是用那支能让自己的兔耳朵跟着一起发颤的金铃铛。而到了吃饭时间，他又只端来量很少的菜，虽然味道不错……他还总是盯着自己，只有在花园里时，殇灵才能在草丛与树荫的掩护下独自待一会儿。这次的“秘密行动”都还是在老管家不注意的情况下溜出来的。

　　他站在这片花园中央，她曾经很温暖，而到了夜晚却这么令人害怕。“果然大人都是善变的啊。”殇灵这样想，他可不能让花园吓住，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他要去看——去看什么？

　　他有些忘记了，但还是走吧，在原本就摸不着边的大花园里走吧。很快在如丝绸般柔顺的月光下，殇灵——顺着光的指引一个脚滑，走出了他所认识的路。哪里是来的方向？哪里又是灰石砖围墙？他看不见，月光照不到那里，他在自己家迷路了。

　　没关系，只要看到城堡窗户发出的光就行了，就在那里。一个个长方形的光像是旗帜一般，随着殇灵惊吓中的心脏搏动而变得忽大忽小，模糊不清。“只要朝着那……！”或许是平日积攒的怨气，开满白花的草丛枝条暗暗拌了殇灵一脚，他扑倒在地。

　　手好疼，膝盖更是火辣辣的疼，光滑的鹅卵石虽然不会磨破他没有肉垫缓冲的手掌，但会磕破他的膝盖。他趴在地上，愣了好久，来自四肢的痛觉让他知道这不是梦——即使是他最差的梦，也不过是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而现在，他趴在鹅卵石小路上，它凹凸不平。

　　殇灵想起身狠狠踢那不知名植物一脚，但他不想爬起来，他觉得那样会更痛。他晕乎乎地在地上看向地平线远方——他所认为的地平线，地面上的石头好像山脉，一个伟大的人影从中跑过来，他逐渐比山还要高……

　　“你怎么趴在地上？”洛米问他，然后向他伸出手。

　　殇灵没有回答，只是在拉住他的手之后他感觉很软——洛米的爪子上有软乎乎的肉垫。也感觉暖暖的，是发自他那扑扑直跳的心脏的温暖，血液流过身上的伤口，使它们不疼了，流过他的眼睛，有些酸酸的，泪腺又在不自觉地分泌眼泪了。

　　洛米把他拽起来。月光照耀在他的脸上，泪水像是水晶折射着黯淡的光。“你怎么这么爱哭啊……别哭了，快回去看看哪伤着了吧。”洛米说，伸手给他抹了抹流下的眼泪。

　　“你，怎么来了？”殇灵问他。

　　“额……我的话，就是出来散散步，没什么事做。上次听你说你家在这个方向，我就想来看看。这个花园的门还开着呢，进来就看见你在地上。”

　　“是，我摔倒了，但没事。”对于那株植物的怨气已经全部消散，他不想多琢磨别的事情。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拉住洛米的手腕。“求你留下。”他极小声地说，好像只有萤火虫才能听见。

　　“嗯……这样，不大好的吧。在别人家里过夜，我没什么问题，但你父母不知道同不同意呢……”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们不在那里。”他们不在那里，指的是国王和王后居住的卧室离殇灵的很远。确实很远，需要上一层楼然后走过不知道几条走廊，走廊是王宫最常见的东西了。

　　殇灵拉着洛米的手腕，然后下移至手心。“好吧，希望不会给您造成不便。”洛米说。

　　他们往回走，这次洛米仔细看着脚下的路，仔细找着有没有要报仇的植物枝条，幸运的是——没有。但当然，眼看着脚下虽然不会绊倒，却很容易走错路。“房子在这边吧……”洛米告诉他，然后牵引着他的手，走向那座城堡。

　　夏天的夜晚十分安静，可能也是因为王宫建造在王城的偏处而不是中心。究竟是王室喜欢宁静还是没地方造了，殇灵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萤火虫有很多。它们散发着有些像是童话故事里毒药颜色的绿光，在夜晚无声地守卫这片王室重地。殇灵喜欢这些萤火虫，他是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和洛米分享了。“你看到那些萤火虫了吗？”殇灵没有说出口，他不想打破这份宁静。他就这样与这只小白虎走在冰凉的鹅卵石路面上，他感觉不到冰凉。

　　进入城堡，就换作殇灵领着洛米了。他每天在城堡上上下下的走廊里转悠，挂着什么画的走廊会连接着什么房间，他最清楚了。他房间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副他自己的小画，内容是平淡的水果，艺术课老师甚至没让自己在画完它们后尝尝味道。

　　洛米实在不大适应这光滑得发亮的瓷砖地板，黑白的菱形花纹确实很漂亮，也让人脚滑。但那不成问题，或许自己摔倒后殇灵也会把自己扶起来呢？但他不会流眼泪的，绝对不会。

　　殇灵有些费力地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门后就是极尽奢华的卧室了。红底和金鸢尾花花纹壁纸，深红夹棕色条纹的地毯，高大的、甚至带有轻纱帘子的柔软大床——上面是紫色的丝绸被子。就连旁边床头柜上的灯，灯罩也是水晶的。屋子的大小，对于洛米来说，比得上他居住的整个家了。

　　殇灵关掉能照亮整间屋子的吊灯——那也是漂亮的白水晶，打开床头的小台灯。柔和的光透过水晶散射在屋内，洛米说不出话，他也不敢动。直到殇灵让他坐下，坐在床边的一张青色绒布的沙发上，他才挪起了脚步。殇灵从他的书柜里拿了一本书，看了看，然后又放回去。他走到自己的床边，拿出紫色丝绒枕头下藏着的童话书，抱在怀里，像是有所求地看向洛米。

　　那本童话书不算厚，但却是小王子最喜欢的一本。在他还不认识字的时候，母亲总是会给他念一段睡前故事。在他会读书之后，母亲就不会在晚上过来了——虽然白天也不常来。

　　“是，要我给你读睡前故事吗？”洛米看着这个应该没比自己小几岁的贵族孩子，感觉他确实很可爱。

　　殇灵点头，就像那天和乙洛米成为好朋友一样高兴。他把书递给洛米，躺上床，挪挪位置。

　　洛米接过书，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念好。“嗯……这个，贪婪的迈达斯皇帝，许愿向神求一只点石成金的手……我之前好像也听过这个故事。”洛米看着那本书，一字一句，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读出来，殇灵轻轻闭上眼。

　　那本童话书的纸张像是贴了金一般厚实，在洛米读了几页后发现确实如此——有一些字在水晶灯下闪闪发光。

　　“……直到迈达斯在神的指引下跳进河里，他的手才变回原样，据说这条河后来的沙子里也掺着黄金。”洛米终于读完了故事，他合上书，拿袖子抹抹鼻子上的汗，此时他才看见殇灵已经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他小声说了一句，然后看了一眼门和窗外。

　　“没有，我在等你。”殇灵忽然又睁开了眼。“谢谢，谢谢……睡觉吧。”他掀开被子的一角。

　　“哦、额……”洛米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但他确实有些困倦了，都是男孩子，没关系。他躺上床，关上灯，盖上被子。真是奇幻的一天啊，不是吗？虽然最奇幻的部分主要就是这一个小时，从他踏进那阴暗的花园的一刻起。

　　虽然床很柔软，但洛米睡得不怎么舒服，他就像是飘在云里一样，摇摇欲坠。但他明白，这里应该很安全，而且还有殇灵呢——他睡得很好，甚至抱着洛米的右胳膊。“嗯……他又在舔我了。”但洛米没有说出来。

　　“他好像洗过澡？香水是茉莉花……”殇灵想。洛米哪舍得用香水，他只是在餐厅打工而已。

　　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如此幸福。第二天没有铃铛声，是洛米把他叫醒的。“我想我该回去了，下次再找你玩。”

　　“诶——等等，把这本书，拿着吧，我送给你。”

　　洛米还是离开了，早晨的阳光照在殇灵的脸上。很少睡得这么舒服了，他昨晚没有做梦，也不知道洛米梦到了什么。他打了个哈欠，抬头看向钟表——已经过了早餐时间半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