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刺破梁山泊的薄雾时,燕青已在后山竹林将三十六路相扑耍了三遍。汗水顺着蝴蝶骨滑落,在晨风里凝成细碎的珍珠。他收势时听见枯叶在脚下碎裂的脆响,像极了昨夜聚义厅里兄弟们捏碎花生壳的声音。
"小乙倒是勤勉。"卢俊义的声音从竹影后转出,玄色劲装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燕青呼吸一滞,垂眸盯着对方腰间悬着的羊脂玉坠——那玉坠他擦拭过千百遍,此刻却在晨光里晃出令人心颤的弧度。"主人说笑了。"燕青将汗巾叠成方正的四折递过去,指尖堪堪擦过对方掌心的茧。他闻见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铁锈味,这味道总让他想起三年前大名府刑场,卢俊义斩断枷锁时飞溅的血珠曾落在他唇边。
聚义厅前的空场已聚了七七八八的人。燕青站在石阶阴影里,看林冲使梨花枪挑落杨志的雁翎刀。银枪挽出的月华掠过那人清隽的侧脸,他忽然想起元宵夜东京城楼悬挂的走马灯,也是这样令人目眩的光影。
"好枪法!"喝彩声惊起檐下白鸽,燕青跟着众人抚掌,掌心却洇着冰凉的汗。林冲转头时束发的青绸拂过肩甲,那抹黛色在风里飘摇如柳,竟比枪尖的寒芒更教他心慌。
日头西斜时分,武松拎着酒坛撞进他视线。赤着上身的打虎将倚在廊柱下,酒液顺着肌肉沟壑蜿蜒成溪。燕青数到第九滴琥珀色的酒珠滚落在地时,鲁智深蒲扇似的手掌突然拍在他肩头。"小乙哥怎的独坐?"花和尚的嗓门震得他耳膜发颤,袈裟袖口沾着的素酒香却温柔得过分。燕青笑着接过酒碗,余光瞥见武松喉结滚动时颈侧暴起的青筋,碗沿在唇边顿了片刻才仰头饮尽。
暮鼓响起时,燕青在卢俊义房内研墨。烛火将主人的轮廓拓在宣纸上,狼毫笔尖悬停处,墨汁在"替天行道"的"道"字上晕开黑斑。他伸手去扶镇纸,指尖不慎擦过对方手背,触电般缩回时带倒了青瓷笔洗。"当心。"卢俊义握住他手腕的力道,与当年从刽子手刀下拽他时一般无二。清水在檀木案上漫出奇异的花纹,燕青盯着自己倒映在墨池里的眼睛,突然看清了那里面藏着的,分明是东京瓦舍里唱《蝶恋花》的小旦才有的眸光。
二更梆子敲到第三声,燕青翻上自己独居的翠竹小院墙头。月光把练功用的石锁照得惨白,他却想起午后帮林冲包扎虎口时,那截从护腕里漏出的腕骨,白得能看清淡青的血管。夜枭在枝头发出嗤笑般的啼叫,他猛地把脸埋进冷水盆,直到憋得胸口发痛才抬头喘息。后山瀑布的轰鸣隐约可闻,燕青解了发带靠在竹榻上。乌发垂落肩头时,他突然记起七岁那年被卖进卢府,老管家用木梳扯断他打结的头发时说:"好皮相倒是可惜了。"铜镜里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此刻在月光下竟与记忆里卢夫人梳妆的模样重叠。
晨雾再起时,燕青在演武场角落擦拭弩箭。张清经过时抛给他个水灵灵的脆梨,石子打旋的破空声里,他看见对方转身时红缨枪穗扫过后腰的弧度。脆梨在掌心转了三圈终究没舍得吃,悄悄揣进怀里时,听见阮小七在船坞唱"九里山前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聚义厅的铜鼎燃起新的香柱,燕青跪坐在末席抚弄他的鹧鸪天。琴弦震动的频率让他想起昨日鲁智深大笑时胸腔的共鸣,尾音处理得格外缠绵。宋江赞他琴艺精进,他笑着谢过,指甲却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凹痕。
暴雨突至的黄昏,燕青在回廊撞见躲雨的公孙胜。道袍下摆沾着泥点,拂尘却白得晃眼。他递伞时瞥见对方掐诀的手指,修长得像是能摘星揽月。雨水在伞骨上敲出《踏莎行》的调子,他数着青石板上两人的倒影,竟盼着这雨永远不要停。
中秋夜宴上,李逵撕咬羊腿的油星溅到他袖口。燕青掏帕子时带出张清给的梨,果肉已然发黄。他趁无人注意将梨核埋进桂花树下,抬头时正撞上卢俊义的目光。主人眼底映着篝火的碎金,让他想起那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卢俊义刀锋上的反光也曾这样灼人。
三更梆子响过,燕青抱着新制的袍子走向卢俊义住处。松明火把在风里明明灭灭,他盯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窗棂透出的暖光里,卢俊义拆开发冠的背影让他呼吸一窒,青瓷镇纸落地碎裂的脆响中,他落荒而逃时踩断了不知谁遗落的竹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