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误

梁山泊的炊烟裹着桂花香飘到后山时，燕青正用竹篾编第十七个蝈蝈笼。这是给阮小七船上那帮水军崽子们的玩具，篾条却在指间拐出林冲练枪时的弧度。他咬断麻绳时尝到竹青的涩味，忽听得墙外传来酒坛相碰的脆响。

"武二哥哥慢些饮！"

鲁智深炸雷般的嗓门惊飞檐下麻雀。燕青手一抖，篾刀在拇指划出道血线，他含住伤口时尝到铁锈味，心跳却比当年潜入汴京樊楼偷账本时还快。透过篱笆缝隙，他看见武松敞着鸦青短打倚在槐树下，酒坛在指尖转得如同风车。鲁智深的大红袈裟铺在石桌上，活像团烧着的晚霞。蝉鸣声里，燕青数到武松喉结第七次滚动，那滴从下颌滑落的酒珠正巧坠在锁骨凹陷处。

"小乙哥躲着偷酒吃呢？"

张清的声音惊得燕青险些打翻竹篓。红缨枪挑着个油纸包晃到他眼前，新摘的莲蓬还带着晨露，"武都监从山下带了玫瑰酥，说给你留的。"燕青接过油纸包时，指尖碰到对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石子的痕迹。他刚要道谢，忽闻武松朗笑："小乙再不过来，这坛透瓶香可要被和尚糟蹋光了！"

石桌上已摆开四碟小菜，鲁智深正用禅杖柄撬酒坛泥封。燕青挨着武松坐下时，闻见他襟口散出的松墨香，这味道倒比酒气更醉人。蝉蜕从槐树枝头飘落，正巧掉进武松酒碗，花和尚笑得袈裟都在抖。"洒家给你们耍个把戏。"鲁智深忽然把禅杖往地上一杵，九耳八环叮当作响。只见他蒲扇似的手掌在武松肩头一拍，那半碗酒竟凌空飞起，化作银链般的水线直入口中。武松笑骂着掷出颗花生米，被和尚用牙接住咬得嘎嘣响。燕青抿着酒偷眼瞧武松，见他仰头饮酒时脖颈拉出利落的弧线，喉结滑动如游鱼。日影西斜，武松忽然解下腰间玉带扣在石桌上："小乙给瞧瞧，这机括可还灵光？"

温热的玉带贴上手心时，燕青呼吸都轻了三分。他垂眸拨弄带扣上的云纹，听见武松对鲁智深说："当年景阳冈那大虫，爪子比这玉还凉..."酒气混着体温漫过来，燕青觉得指尖的玉扣仿佛要化在掌纹里。

暮色初临时分，燕青在库房翻找修补玉带的鱼胶。樟木箱里突然滚出个彩绘空竹，他认出是去年元宵公孙胜从大名府带回的玩意。窗棂忽然被人叩响，林冲拎着盏琉璃灯立在暮色里，枪茧未褪的手掌摊着盒金疮药。"午后见你伤了手。"林教头的声音比枪尖的雪还清冽。燕青接药时碰到他微凉的指尖，恍惚想起清明时节的雨丝。琉璃灯在林冲腕间投下斑斓光影，照得他束发的青绸宛如春水一泓。

二更梆子响过，燕青提着灯笼去还武松玉带。路过聚义厅时听见张清与阮小五掷骰子，象牙骰碰撞声让他想起午间酒桌上的瓷碟。武松房门虚掩着，他推门时带进一阵夜风，吹得案上《虎钤经》书页哗啦作响。

"来得正好。"武松赤着上身从屏风后转出，水珠顺着腹肌滚进腰带。燕青盯着他肩上那道陈年爪痕，突然觉得库房找的鱼胶根本粘不住狂跳的心。烛火爆了个灯花，武松接过玉带时笑说："小乙手艺比东京的巧匠还强。"

窗外忽然传来鲁智深醉醺醺的唱经声，燕青借口添茶逃到廊下。凉风灌进衣领，他摸着袖袋里林冲给的药盒，金箔纹路烙在掌心发烫。北斗星倒映在井水里，他汲了半桶冰水浇脸，却浇不灭武松残留在他指腹的体温。

翌日操练时，燕青在箭场撞见教孩童射弩的杨志。青面兽今日换了麂皮护腕，抬臂示范时小臂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燕青倚着箭垛嚼甘草片，看那榆木弩弓在杨志掌中温顺如羔羊，忽然觉得嘴里甜得发苦。

晌午厨房炖羊肉的香气飘到后山，燕青被吴用唤去抄写粮草账簿。狼毫笔尖悬在"石碣村鲜鱼两千斤"上方时，他瞥见军师案头的青田石镇纸——那雕工竟与武松玉带上的云纹有七分相似。墨汁滴落污了账册，吴用摇着羽毛扇笑他："小乙这字，倒比李逵的板斧还狂放。"

申时三刻暴雨突至，燕青抱着琴谱往住处跑。途经马厩时见鲁智深在檐下给照夜玉狮子刷毛，禅杖横在草料堆上沾满麦秸。花和尚招呼他躲雨，袈裟下竟藏着包荷叶鸡。油纸拆开时香气四溢，鲁智深撕下鸡腿硬塞过来："洒家偷摸焐了半日，连武二都瞒着！"雨帘中传来马蹄声，燕青咬着鸡腿抬头，正见卢俊义策马掠过雨幕。主人玄色披风被风鼓起，像极了断线纸鸢。鲁智深嘟囔着"卢员外总这般急火火"，燕青却数着马蹄溅起的水花，直到它们全数落进心潭。

入夜后燕青在灯下补张清的绛红战袍，银针在指间穿梭如蝶。他给破损的麒麟纹添上金线，恍然想起武松玉带在烛火下的反光。更漏滴到子时，他鬼使神差地在衣襟内衬绣了朵青莲，花瓣用武松昨日酒碗沿的胭脂色。晨雾未散时，燕青被喧闹声吵醒。阮小二拎着条七尺鲈鱼撞进门来："小乙快瞧！后山水潭出了这等稀罕物！"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到他脸上，带着某种熟悉的凉意。燕青擦脸时突然记起，昨日暴雨里卢俊义马鞍上垂落的流苏，也是这般湿漉漉的黛青色。

聚义厅今日分派冬衣，燕青领到件狐白裘。他抱着裘衣穿过回廊时，正撞见林冲在指点徐宁枪法。林教头今日换了霜色劲装，转身时衣摆旋开的弧度，竟比梨花枪的招式更凌厉。燕青在转角处踩到块卵石，低头发现是张清平日用的飞蝗石。申时西风卷起演武场的黄沙，燕青在兵器架后拾到支折断的雁翎箭。杨志的箭羽向来用朱砂染红，这支却缠着缕黛青丝线。他摩挲着丝线往库房走，路上被李逵拽着比试摔跤。铁塔般的汉子将他按在草垛里时，他闻见对方身上有柴火妞妞最爱的麦芽糖味。暮色染红梁山水泊时，燕青独坐船头修补箭支。公孙胜乘着芦苇筏飘过，拂尘扫过他发顶："小乙眉间聚云，可是沾了桃花煞？"他笑着掷去个莲蓬，看那灰白道袍渐隐在暮霭里，忽然希望自己真能信了这些子虚乌有的卦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