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比的春夜,仿佛被寒冬死死揪住了尾巴,空气里依旧裹挟着冰碴,像是要硬生生把人的骨髓都给冻透。诺拉把羽绒服的拉链狠狠扯到底,可那凛冽的寒风却像是刁钻的鬼魅,总能寻着缝隙往她的衣领里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真该把妈妈给我织的那条红色围巾戴上”,诺拉心里想着。
身高167公分的她,身形高挑而匀称。靛蓝色的针织衫贴合着她的身体曲线,外面那件带绒帽的轻便羽绒服,试图为她抵挡几分寒意,可在这肆虐的寒风面前,似乎也有些力不从心。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从母亲那里遗传而来的修长双腿,每迈出一步,高跟皮靴踩过地面的积水,都会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又透着几分阴森的夜里,格外清晰。
作为混血儿,她那瓷白的皮肤在路灯昏黄的光线映照下,泛着柔和却又略显清冷的微光。齐耳短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这发型随母亲保留着东方特有的温婉弧度。那双杏仁眼,眼尾微微上挑,透着一种别样的风情,而左眼下那颗泪痣,此刻正因为她内心的紧张,如同一颗不安分的小星辰,在白皙的肌肤上轻轻颤动着,这是父亲爱尔兰血统留给她独一无二的印记。
诺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左耳后的翡翠耳钉,那冰凉的触感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苗若澜。无数个深夜,母亲总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这枚传家宝。1989年,全家从遥远“秦国”的江南举家移民至此,在那段充满艰辛与未知的旅程里,这枚耳钉是唯一成功带出海关的首饰,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与回忆。如今母亲在社区教授钢琴,总爱对她说,女儿的歌声里藏着家乡秦淮河那悠悠的涟漪。可诺拉心里清楚,那是她在老火枪酒吧驻唱时,刻意去模仿母亲唱歌时的颤音,因为那声音里,有她对故乡模糊又深切的思念。
她加快了脚步,高跟皮靴在积水中敲打出愈发急促的鼓点,仿佛在与时间赛跑。这条名为“锈铁巷”的贫民区巷道,向来都令她心生畏惧。巷道右侧的墙面,被帮派肆意涂鸦,那些用荧光漆绘制的图案,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紫光,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符号,诉说着这里的混乱与不安。左侧的垃圾桶里,腐烂的食物残渣满满当当地溢了出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引来了三三两两的老鼠,它们在阴影里肆无忌惮地窜动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
在这个街区之外,火柴厂街的尽头,老火枪酒吧的霓虹招牌正一闪一灭,犹如一只疲倦至极的独眼,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张望着。诺拉焦急地看了眼手表,七点四十五分,距离驻唱开场仅仅只剩下十五分钟。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发梢在冷风中扬起一道利落而坚毅的弧度,耳后的翡翠耳钉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仿佛在这黑暗中努力寻找着一丝希望。
“站住!把值钱的交出来。”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童声,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炸开。诺拉的身体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胸腔里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只疯狂奔跑中的兔子,剧烈地跳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冲破胸膛。她微微侧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瞥见左侧地面的积水里,倒映出一个模糊而又扭曲的身影。那人身形佝偻,像是被生活的重担狠狠压弯了脊梁,右手正握着一个泛着金属冷光的圆柱体,正无声却又极具威胁地抵住她的后腰。诺拉的肌肉瞬间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着,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鼻尖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着。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枪管传来的彻骨寒意,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春夜的冰冷,仿佛来自无尽的黑暗深渊。
“先生,我只有手机和车钥匙......”诺拉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车呢?”那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又不容置疑。
“加不起油,停在家里......”话刚出口,诺拉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您要吃的吗?”
在转身的瞬间,诺拉差点笑出声。三码开外的阴影里,一个裹着超大红色帽衫的黑人男孩正举着木棍,那木棍像是从哪个废弃建筑工地捡来的,坑坑洼洼。褪色的牛仔裤短得可怜,露出瘦骨嶙峋的脚踝,裤脚被雨水泡得变成深褐色,仿佛在诉说着它饱经的沧桑。勉强系着的塑料腰带随时都可能不堪重负地崩断,就像这个男孩摇摇欲坠的生活。
他那双发白的运动鞋大出两码不止,走起路来晃晃荡荡,鞋带用别针勉强固定着,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诺拉捋了捋齐耳短发,这个随母亲保留的东方发型在风中轻轻扬起,露出耳后若隐若现的翡翠耳钉。“小坏蛋,拿树枝吓唬人?”她佯装生气地扬起巴掌,可当看到男孩干裂得如同干涸河床般的嘴唇时,手僵在了半空。她那张柔和的鹅蛋脸,平时总带着温软笑意,此刻却因紧张而微微绷紧,左眼下的泪痣随着睫毛的轻颤,像是一颗即将坠落的星星。
“求你了......”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把木棍扔在地上,诺拉看见他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泥垢,那是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肮脏烙印。“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当她缓缓蹲下身时,男孩身上酸腐的汗味突然与记忆中的雨水泥土味重叠。十三岁那年的葬礼上,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她也是这样无助地蹲在潮湿的墓园里,雨水无情地渗进黑皮鞋,冰冷刺骨。远处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那声音如同尖锐的针,一下下刺痛她的心。父亲邓肯·迈克·罗伯茨的墓碑前,白菊在风中无助地摇晃,仿佛在为父亲的离去悲歌。棺木上的警徽泛着冷光——他的父亲是为救同事被毒贩刺死的。“你父母呢?”诺拉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
“他们去‘黄房子’扎完针就不见了。”男孩低头踢着石子,声音低落得如同沉入海底的石头,“祖母去超市要面包,让我在巷口等。”
“迈尔斯!”一声苍老的呼唤,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鸽子。拄着拐杖的老妇人缓缓挪出阴影时,诺拉注意到她裹着件漏眼的灰呢大衣,补丁摞补丁的下摆垂到小腿,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用来保暖的报纸。开裂的胶鞋前端露出发黑的脚趾,每走一步都在积水里留下暗红色的泥印,仿佛在大地上书写着生活的苦难。当她转身时,大衣领口别着枚生锈的胸针,形状像是朵枯萎的向日葵,那曾经灿烂的生命,如今也如这老妇人的生活一般,凋零破碎。
老妇人把孙子拽到身后,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褪色的皮包,那皮包仿佛和她一样,历经岁月磨难,破旧不堪。“小姐,我们不去试药,也不要施舍。”她的右腿脚腕上包着已经变黄的白纱布,每一步都要靠拐杖用力支撑身体前倾,每一下动作都伴随着隐隐的痛苦。
诺拉注意到老人龟裂的手背爬满深褐色的老年斑,指甲缝里渗着暗红的血渍,那是生活残忍的馈赠。当她转身时,诺拉瞥见她大衣内衬绣着模糊的字母缩写——“L.R”,那也许是某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姓名缩写,又抑或是某个破碎家庭在漫长岁月里留下的最后印记,承载着无尽的悲伤与无奈。
“我只是......”诺拉话没说完,老妇人就拉着男孩往昏暗的小巷子里走去,拐杖在积水里敲出不规则的鼓点,仿佛是对这冷漠世界的抗争。
“去老露西娅饭店找维克托主厨!”诺拉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发梢在冷风中扬起利落的弧度,“他会给你们热汤!”
在小巷的深处,昏暗残破的路灯在地上投下诡异而扭曲的光影。老妇人从褪色的皮包里掏出半块发霉的面包,龟裂的手指颤抖着掰下一大半递给孙子。她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那是对生活苦难的深深无奈。藏青色头巾下露出几缕银白发丝,在风中簌簌发抖,像是在向世界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吃吧,我的小狮子。”
她沙哑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龟裂的嘴唇扯出苦涩的笑,那笑容如同寒冬里一朵即将凋零的残花,满是沧桑与悲凉。男孩捧着面包狼吞虎咽,突然停下动作:“祖母你怎么不吃?”
老妇人别过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凸起,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她想起三个月前,儿子儿媳被装进黑色塑料袋抬出“黄房子”的场景。那些承诺高额补偿的医药公司,最终只甩来两张空头支票,就像一把把利刃,狠狠地刺痛着她的心。房东把他们的家当扔到大街时,她抱着孙子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夜,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那彻骨的寒冷,不仅穿透了她的身体,更冰封了她的心。
“祖母不饿。”她颤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光,那泪光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宛如破碎的珍珠。她把剩下的面包渣捏成球塞进男孩手里,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几分无奈。发霉的麦香混着雨水的腥气,在这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手帕上洇开暗红的血迹,那血迹如同绽放的妖冶花朵,触目惊心,也预示着她日益衰竭的身体。
“祖母我冷。”男孩蜷缩在她怀里,单薄的帽衫根本抵御不了春寒。那帽衫已经洗得泛白,破了好几个洞,冷风肆意地灌进去,让男孩冻得瑟瑟发抖。老妇人解开大衣,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裹住孙子,试图用自己仅存的温暖去温暖孙子。开裂的胶鞋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腕上化脓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她依然咬着牙,坚强地向前走着。
“咱们去火柴厂街找热汤喝。”她咬着牙站直身体,生锈的向日葵胸针在路灯下泛着冷光,仿佛也在为他们悲惨的命运而默哀。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笃、笃、笃”,一声声,仿佛是沉闷的鼓点,藏着对这个世界无声的控诉。祖孙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布满裂痕的路面上,拼凑成两个支离破碎的人形,那影子就像他们此刻破碎的生活,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无助,却又倔强地前行着,仿佛在这冰冷残酷的世界里寻找着那一丝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