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西天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余晖透过桃林枝叶,在桃花小筑修补大半的院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白日里夙离劈好的木柴整齐地码在墙角,散发着新木的淡香,总算有了几分烟火人家的模样。
灶房里飘出清甜的米香混合着桃花瓣的芬芳。桃灼正守着陶罐,小心地搅动着即将熬好的桃花羹。夙离则蹲在灶膛前,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往里添着细柴。经过几日近乎严苛的“训练”,他总算能控制住那身恐怖的剑气,将柴火添得均匀稳定,火苗温顺地舔舐着陶罐底部。
小蒲精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在灶台上方飘来飘去,时不时用小手指点:“桃灼姐姐!火再小一点点!对对,就是这样!大个子,你这次添柴添得真好,火候刚刚好!”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对夙离的进步不吝赞美。
夙离抬起头,空茫的目光落在小蒲身上,又转向桃灼,似乎想从她脸上得到确认。
桃灼专注地看着锅中翻腾的羹汤,并未看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夙离便又低下头,更加一丝不苟地盯着那簇跳跃的火苗,仿佛那是世间最精妙的剑阵。
土地公盘腿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一杆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旱烟袋,浑浊的烟气缭绕在他乱糟糟的头发周围。他绿豆眼眯着,看着灶膛前配合默契(至少表面如此)的两人,砸吧着嘴:“啧啧,丫头,你这‘伙夫’调教得……咳,有点门道了哈。不过……”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老朽今儿个在山北头,碰见那窝老兔子精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说最近林子不太平,好几处老妖的地盘都发现了生面孔,鬼鬼祟祟的,打听事儿呢。问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什么‘三百年前那场大火’啊,‘有没有特别厉害的剑修路过’啊……听着就不对劲!”
桃灼搅动羹汤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沉了沉。生面孔?打听三百年前的大火?那场几乎烧光了半座山、也夺走了姐姐桃夭的大火?她不动声色地问:“知道是哪路的人吗?”
土地公吐出一个烟圈,摇摇头:“藏得深,滑溜得很。兔子精们胆子小,没敢细看。不过……”他绿豆眼瞟向夙离,意有所指,“这风啊,吹得有点邪乎。丫头,你那契约……真能拴住这尊大佛?”
桃灼没回答,只是将熬好的桃花羹盛出三碗。一碗递给飘在空中的小蒲,一碗放在灶台边给土地公,最后一碗,她顿了顿,放在了夙离面前。
“吃完,跟我去收暮霜。”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荒山的夜来得快,带着凉意的风拂过桃林,白日里蒸腾的水汽开始凝结。
桃灼腰间依旧系着那个油亮光滑的老水瓢,手里捧着几个特制的青玉小瓶,带着夙离走向桃林深处一片背阴的洼地。这里的桃树格外古老虬劲,枝叶低垂。小蒲精在前面引路,像一盏小小的萤灯。
“桃灼姐姐,快看!暮霜开始凝了!”小蒲精兴奋地指着一片巨大的、边缘微微卷曲的桃叶。叶片上,细密的水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凝结,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比晨露更加沉静、内敛的幽蓝光泽,仿佛汲取了夜色精华。
“暮霜生于日暮,凝于阴寒,灵气沉潜内蕴,是调和药性的上品。”
桃灼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像在授课,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将青玉小瓶口对准一片凝满幽蓝霜珠的叶片,指尖微动,一缕极其柔和的妖力牵引,那些沉甸甸的霜珠便如同被无形的手托起,稳稳地滑入瓶口,没有一滴溅落。
“你来试试。”她将另一个空的小瓶递给夙离,指着旁边一片同样凝满暮霜的叶子,“像这样,用最轻柔的意念去引动,不许惊扰叶片,更不许弄碎霜珠。记住,是‘引’,不是‘吸’,更不是‘夺’。”她示范着那种近乎呵护的柔和力道。
夙离接过冰冷的玉瓶,空茫的目光落在那些幽蓝的霜珠上。他学着桃灼的样子,伸出食指,对着霜珠虚虚一引。然而,意念一动,体内那深植的本能似乎又被牵动!
嗡!
一丝细微却凝练的剑气不受控制地自指尖溢出!
哗啦!
那片巨大的桃叶连同上面凝结的数十颗珍贵暮霜,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绞成了漫天飞舞的碧绿和幽蓝的粉末!寒气四溢!
小蒲精“呀”地惊叫一声,捂住了小嘴。
桃灼闭了闭眼,强压住额角跳动的青筋。“废物!”她低声斥道,带着浓浓的挫败感,“你的手是剑,不是手!再来!把你的剑气给我收回去!当成不存在!”
夙离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又看看漫天飘散的粉末,空茫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类似“懊恼”的情绪。
他默默拿起另一个小瓶,走到另一片叶子前,更加小心翼翼,几乎屏住了呼吸。他努力地、拼命地压制着体内汹涌的剑意,将所有意念都集中在指尖那一点点的“柔”上。
这一次,没有剑气溢出。但任凭他如何集中精神,那幽蓝的霜珠都纹丝不动,仿佛在嘲笑他的笨拙。他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桃灼看着他僵硬的背影,那笨拙又固执的样子,心头那点烦躁竟奇异地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她走上前,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他执着玉瓶、微微颤抖的手腕。
夙离身体猛地一僵。
桃灼的手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气。她的指尖引导着他的手指,虚悬在霜珠上方寸许。一股极其柔和、温润如春日雨丝的力量,从她指尖流淌而出,轻轻包裹住夙离的手指,也包裹住那片叶子和上面的霜珠。
“感受到了吗?”她的声音很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是用力,是……融入。像风吹过叶子,像水流过石头。引动它,而不是驾驭它。”
夙离空茫的瞳孔里,映着近在咫尺的桃灼沉静的侧脸,也映着她指尖流淌的那股温润的力量。他体内躁动的剑意,在这股柔和力量的包裹和引导下,竟奇异地平息了一丝。他试着放松紧绷的意念,不再去强行压制,而是…模仿。
他努力调动着那片空白记忆里可能存在的“柔”,笨拙地、极其缓慢地,让自己的意念,顺着桃灼引导的那股温润力量,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幽蓝的霜珠。
嗡……这次是极其微弱的共鸣,而非剑气。
一颗……两颗……
幽蓝沉静的暮霜,终于如同被最温柔的风拂过,脱离了叶片的依托,极其缓慢地、稳稳地滑入了夙离手中的青玉小瓶!一滴未洒!
成功了!
夙离空茫的眼底,瞬间亮起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彩!他猛地抬头看向桃灼,像个第一次学会走路的孩子,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欣喜和一丝……依赖?
桃灼迅速抽回手,仿佛被那眼神烫到。她别开脸,声音依旧冷淡:“凑合。把这片收完。”但耳根却悄然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小蒲精在一旁开心地拍手:“哇!大个子好厉害!这么快就学会啦!”
夙离得了肯定(虽然很勉强),更加专注地开始收取剩下的暮霜。动作依旧生涩,但一次比一次稳当,体内那恐怖的剑气被牢牢锁住,一丝不泄。
桃灼则走到另一侧,继续自己的工作。她腰间的老水瓢,在夜色的浸润下,悄然吸收着桃林间弥漫的草木精华与暮霜的丝丝寒凉灵气,表面那层温润的光泽似乎又深了一分。
就在夙离专注收取最后几颗暮霜时,一阵稍强的夜风穿过林间,卷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也拂动了他粗布旧衣的下摆。
一枚古朴无华、甚至有些磨损的桃木簪,正松松地簪在他束起的发髻上。此刻,那枚木簪在夜风掠过、林间阴寒之气最盛的瞬间,簪头处极其微弱地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暗红光芒,如同沉睡的眼眸睁开了一条细缝,随即又迅速湮灭,快得仿佛错觉。
九天云层之上,翻涌的云雾深处。那双冰冷、漠然、仿佛能冻结时空的眼瞳,在木簪红芒闪现的刹那,骤然锁定了方位!冰冷的视线穿透无尽空间,精准地落在了夙离发间那枚不起眼的桃木簪上!
云海无声翻腾,将那双眼睛再次掩去。然而,一股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势在必得的冰冷意念,如同无形的蛛丝,已牢牢系在了那枚小小的木簪之上。
林间,夙离毫无所觉。他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颗幽蓝的暮霜引入瓶中,空茫的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满足。桃灼收好自己手中的玉瓶,抬头望了一眼被桃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蓝夜空,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寒意。
“回去了。”她转身,声音在寂静的林间荡开。
小蒲精打了个哈欠,化作白光没入桃灼的袖袋。夙离捧着那瓶来之不易的暮霜,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夜风穿过桃林,枝叶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无声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