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桃林稀疏的枝叶，在残破的桃花小筑院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散了昨夜残留的血腥，却吹不散桃灼眉宇间沉凝的霜色。
她立在院中，看着那个新立的、埋着七头铁爪狼獾的土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块印着冰冷剑痕的粗麻布契约。目光扫过小径尽头，昨日那伪装采药人的魔界斥候早已不见踪影，但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被草木清气极力掩盖的阴冷窥探感，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债主”兼“伙夫”夙离，正蹲在灶房门口。他换下了那身焦黑破烂的衣衫，套着一件桃灼翻出来的、明显短了一截的粗布旧衣，露出手腕和一小截精瘦的小臂。
肩胛处包扎的麻布隐隐透出一点暗红，但比昨日好了许多。此刻，他正对着地上几块碗口粗的硬柴发愣，手里紧握着那把锈迹斑斑的短锄，仿佛面对的不是木头，而是某种深奥难解的阵法。
“看什么？”桃灼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惯有的清冷，“契约第一条，劈柴引火。这些，天黑前劈完。”她随手一指角落里堆得半人高的柴堆，那是她之前积攒的，昨夜被狼獾撞塌的杂物埋了大半，此刻又被她清理出来。
夙离抬起头，空茫的目光落在桃灼脸上，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堆硬柴。他沉默着，似乎在理解“劈完”和“天黑前”的含义。然后，他笨拙地举起短锄，对准一块硬柴的中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姿势依旧别扭，力道依旧散乱。
嗡！
熟悉的、凝练的无形气流再次不受控制地自锄刃溢散！
嗤！
那块硬柴，连同下方垫着的半块青石板，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中，瞬间裂成两半！断口光滑如镜，甚至能映出夙离自己困惑的脸。更诡异的是，锄刃劈砍的轨迹上，几片飘落的枯叶无声地化为齑粉。
桃灼眼皮一跳，强忍着没骂出声。废物！劈个柴都能搞出湮灭效果！这要是劈在灶台上…
“丫头！丫头！大事不好了！”一个焦急的、带着浓浓乡土口音的呼喊由远及近。距离桃灼三步远的地面猛地鼓起一个小土包，噗的一声，土地公顶着一头草屑钻了出来，绿豆眼瞪得溜圆，枯草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吵什么？”桃灼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土地公拄着拐杖，急得原地转圈：“老朽刚去山南头转悠，你猜怎么着？那片林子里，昨儿还好好的几窝铁爪狼獾，全…全死绝了！脑袋搬家！断口跟镜子似的！一点血都没流！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还有……还有……”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小眼睛瞟了一眼还在对着裂柴发愣的夙离，“山溪下游，几个巡山的小花精说，闻到一股子冰渣子味儿！淡得很，但渗得慌！老朽琢磨着，这荒山僻壤的，除了您这儿这位‘煞星’，谁还能有这手笔？这动静太大了！瞒不住啊！怕是用不了多久……”
“怕是用不了多久，三界都知道我这小筑里藏了尊大佛了？”桃灼冷冷地接过话头，眼神锐利如刀，刮过土地公，“所以呢？你是来报丧，还是来劝我把他供出去？”
土地公被她噎得老脸一红，讪讪道：“老朽……老朽这不是担心嘛！这煞气……哦不，这剑气！太显眼了！万一招来……”
“招来什么？更厉害的妖魔鬼怪？”桃灼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土地老儿，你与其在这里聒噪，不如帮我想想，怎么让这位‘大佛’学会像个凡人一样，老老实实劈柴生火，而不是把柴和地一起劈了！”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地上那两半柴和裂开的青石板。
土地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缩了缩脖子，嘟囔道：“这…这怕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难……难啊……”他绿豆眼滴溜溜一转，落在夙离握锄的手上，“除非…除非能让他把这身力气，收着点用？就像……就像握剑的手，去拈绣花针？”
桃灼心中微动。收着点用？她看着夙离那空茫中带着执拗的眼神，一个念头浮现。
“夙离。”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夙离耳中。
夙离立刻转过头，空茫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像等待指令的傀儡。
桃灼走到柴堆旁，弯腰，亲自拿起一块硬柴，竖放在一块厚实的木墩上。动作干脆利落。然后，她拿起旁边一把刃口崩了多处、锈迹更重的旧柴刀。
“看好了。”她声音平静，双手握紧柴刀刀柄，手臂肌肉绷紧，腰身发力，动作带着一种干练的韵律感，并非追求极致的力量，而是精准的控制。
呼！
柴刀划破空气，带着沉闷的风声。
咔嚓！
一声不算清脆的闷响。柴刀深深嵌入硬柴中央，却没有完全劈开，木屑飞溅。
桃灼拔出柴刀，指着柴刀嵌入的位置和木墩：“用一分力，劈这里。只劈木头，不许碰到墩子。木头要裂开，墩子要完好。懂吗？”
她将旧柴刀递向夙离。
夙离茫然地看着她方才的动作，又看看递过来的破柴刀，再看看地上那块被劈开一半的硬柴和完好无损的木墩。空茫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他放下短锄，接过那把沉重、冰凉、布满锈迹的柴刀。
他学着桃灼的样子，将一块新柴竖放在木墩上。双手紧握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桃灼指定的位置，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
他缓缓举起柴刀。这一次，动作不再像之前劈砍时那般全无章法，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韵律感，虽然依旧僵硬。
落！
柴刀劈下！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凝滞的沉重感！
嗡！
细微的剑气波动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似乎被强行约束、收束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
咔嚓！
硬柴应声裂成两半！断口虽不如之前剑气劈砍那般光滑如镜，但也算整齐。最关键的是——下方的厚木墩，完好无损！只在表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桃灼的瞳孔微微一缩。成了？虽然依旧动用了那恐怖的力量，但控制力…竟然真的提升了一线？
夙离看着裂开的柴和完好的墩子，又抬头看向桃灼，空茫的眼中似乎有极淡的光闪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在问：这样…对吗？
“哼，凑合。”桃灼别开脸，声音依旧冷淡，但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屋檐下挂着的几个青玉葫芦，“劈你的柴。劈不完，没饭吃。”
她取下葫芦，又拿起一个用老葫芦剖开制成的水瓢。这水瓢用了不知多少年，表面被摩挲得油亮光滑，瓢柄处缠着几圈褪色的红绳。
“桃灼姐姐！桃灼姐姐！”一个欢快清脆的声音随着风飘来。毛茸茸的蒲公英种子球轻盈地落在院中的石磨上，小蒲精从蓬松的绒毛里探出小脑袋，大眼睛亮晶晶的，“你要去采晨露吗？带上蒲蒲！蒲蒲知道哪片林子里的露水最甜！今早风里带着紫云英的花粉香，东边崖下背阴处那几株老桃树叶子上的露珠，肯定灵气最足！”
小蒲精活泼得像只小云雀，叽叽喳喳，瞬间冲散了小筑内凝重的气氛。她好奇地飘到正在跟硬柴较劲的夙离旁边，绕着他转了一圈：“哇！大个子，你劈柴的样子比昨天好看多了！虽然还是有点吓人……”她又看向桃灼手里的水瓢，小鼻子嗅了嗅，“咦？姐姐，你这水瓢…今天闻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暖洋洋的，像晒过太阳的桃胶……”
桃灼脚步一顿，低头看向手中那再熟悉不过的水瓢。暖洋洋？她注入一丝微弱的妖力感知，水瓢依旧是那个水瓢，除了常年浸润桃木灵气显得温润些，并无异常。
她只当是小蒲精感知有误，随口道：“胡说八道。老物件罢了。走吧，采露去。”
她将水瓢系在腰间，拎着青玉葫芦，径直朝桃林深处走去。小蒲精欢呼一声，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跟了上去。
夙离停下了劈柴的动作，空茫的目光追随着桃灼纤细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灼灼桃花深处。他低头，看着手中锈迹斑斑的柴刀，又看看地上裂开的柴和完好的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举起柴刀，对准下一块硬柴，更加专注地、笨拙地，模仿着桃灼教他的“控制”，缓缓劈下。
咔嚓……咔嚓……
单调而沉闷的劈柴声，在初夏清晨的桃花小筑院中有节奏地响起。土地公蹲在墙角，看着夙离那笨拙却透着一丝玄奥韵律的动作，再看看他腰间——那里，一枚用普通桃木简单雕刻而成、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磨损的木簪，正随着他劈柴的动作，在粗布旧衣下若隐若现。
“啧啧……”土地公捻着胡子，绿豆眼里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精光，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剑骨头……老桃木簪……还有那丫头的水瓢…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荒山啊，怕是要热闹喽……”
他摇摇头，身形一晃，再次悄无声息地钻入地下，只留下地面一个迅速平复的小土包。
院中，只剩下夙离一人。他专注地劈着柴，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细微的剑气嗡鸣和木柴裂开的闷响。阳光穿过桃枝，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空茫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笨拙的劈砍与对食物的单纯渴望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沉淀着。
林间，桃灼蹲在一株虬劲的老桃树下，青玉葫芦口小心翼翼地承接着巨大叶片上滚落的、蕴着晨光与紫云英花粉气息的晶莹露珠。小蒲精在她身边轻盈飞舞，指引着哪片叶子上的露珠最饱满。
桃灼腰间，那枚不起眼的老水瓢，在晨光熹微中，悄然吸收着桃林弥漫的生气与露水的精华，表面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温暖内敛的润泽光华，一闪而逝。
而在更高的、凡人目光无法企及的九天云层之上，一双冰冷、漠然、仿佛蕴藏着亘古寒渊的眼瞳，穿透了重重云雾，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锁定了荒山之中那座残破的桃花小筑。
那目光，并非落在劈柴的男人身上，而是……落在他腰间那枚随着动作偶尔显露的、古朴的桃木簪上！
云海翻涌，无声无息地掩去了那双眼瞳的踪迹，只留下冰冷的余韵，仿佛从未出现过。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