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桃花小筑内，血腥与焦糊的气味尚未散尽。灶膛里，新添的桃花瓣在火焰的舔舐下蜷曲焦黑，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清甜与焦苦的香气。一缕倔强的灰白炊烟，执着地从屋顶的破洞钻出，袅袅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而在那烟气之下，院中的景象却与这丝人间烟火气格格不入。
夙离半跪在昨夜天雷劈出的巨大焦坑旁。他肩胛处被狼獾撕裂的伤口，因拖拽重物而再次崩裂，暗红的鲜血早已浸透了桃灼甩给他的那方粗布手帕，正沿着他焦黑的衣料不断滴落，在焦黑的泥土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暗花。七头无首的铁爪狼獾尸骸堆叠在坑边，腥臭扑鼻。
他正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锈迹斑斑的短锄，极其笨拙地挖掘着。动作僵硬而吃力，每一次挥动短锄都牵动着肩头的伤口，让他额角的冷汗混着尘土滚落。但他眼神空茫，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执行桃灼“埋垃圾”的命令。
坑挖得歪歪扭扭，深浅不一。他艰难地将沉重的兽尸一具具拖入坑中，再一捧一捧地将焦黑的泥土覆盖上去。当最后一捧土被他用那只未受伤的手，固执地、用力地拍实在新坟上时，他整个人晃了晃，几乎脱力栽倒。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脸色白得如同金纸。
“天爷啊……这煞气……这血气……”土地公扒着歪斜的门框，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乱糟糟的灰白头发，绿豆眼里满是惊惧，枯草般的胡子抖个不停，“埋了也白埋！老朽隔着一里地都能闻见！这哪是埋尸，这是插了杆招魂幡啊！等着吧，要不了两天，更凶的东西就得寻着味儿来！丫头，听老朽一句，赶紧……”
“桃灼姐姐！药采来啦！”小蒲精的声音清脆地打断了土地公的絮叨。她抱着一大捧碧绿欲滴、散发着浓郁清新灵气的凝露草，像一朵小云彩般从桃林方向飘了进来。
看到夙离肩头那被血浸透、显得格外刺目的手帕，她惊呼一声，小脸皱成一团，“哎呀！流了好多血！快！快敷上这个！”她将凝露草一股脑塞到刚勉强站稳的夙离怀里。
夙离下意识地接住那捧带着露珠的嫩草，空茫的目光落在小蒲焦急的小脸上，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草，似乎有些不解其意。
土地公见状，更是捶胸顿足：“小蒲精！你……你这是肉包子打狗…不，是仙草喂凶兽！白瞎了这些好药！”
桃灼一直沉默地站在灶台边，背对着院中的混乱。她搅动着陶罐里重新熬煮的桃花羹，粘稠的米粥混合着花瓣的碎末，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温暖香甜的气息。
土地公的聒噪，小蒲的惊呼，夙离粗重的喘息，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猛地将木勺往罐沿上一磕！
“闭嘴！土地老儿！”她转过身，脸上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眼神锐利地扫过门后的土地公，后者吓得一缩脖子，后半截话噎了回去。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院中那个摇摇欲坠、浑身血污、怀里抱着一捧青草的男人身上。
那刺目的红，那空茫的眼神，那固执完成命令的姿态……交织成一种强烈的、令她心烦意乱的冲击。
“滚进来！”桃灼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你这身破烂脱了！脏了我的地！”
夙离似乎听懂了“进来”，也或许只是循着桃灼声音的方向。他抱着那捧凝露草，步履蹒跚地挪进小筑，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混杂着血污和泥土的脚印。
桃灼几步上前，粗暴地一把扯开他肩上那被血浸透、几乎黏在伤口上的粗布手帕！
“嘶……”夙离身体猛地一颤，闷哼出声。
伤口暴露出来，狰狞而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翻卷焦黑，中心部分还在缓慢地渗着血。最令人心悸的是，在翻开的血肉深处，那森白的肩胛骨上，一道极其细微、却深邃幽蓝的奇异纹路，如同活物般，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散发着冰冷而内敛的锋锐之意！
土地公倒抽一口凉气，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绿豆眼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小蒲也吓得捂住了眼睛，又从指缝里偷偷看。
桃灼的瞳孔骤然收缩！昨夜惊鸿一瞥的猜测，此刻被血淋淋地证实——剑骨！那老东西没胡说！这男人的骨头里，真的刻着剑！
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忌惮瞬间攫住了她。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别动！”桃灼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更冷，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意味。她夺过夙离怀里的凝露草，挑出几片最肥厚汁液最丰富的，用指尖狠狠碾碎，碧绿的汁液滴滴答答落在她掌心。她另一只手则抓起灶台边一把切桃花用的、刃口薄而锋利的小刀。
没有犹豫，没有怜悯。她像处理一块腐肉般，用小刀精准而迅速地剜去夙离伤口边缘那些明显被妖毒污染、开始发黑溃烂的腐肉！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呃啊！”剧痛让夙离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额头青筋暴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但他竟真的没有动，只是那双空茫的眼睛因为剧痛而微微睁大，里面一片混沌的空白被纯粹的痛楚填满，直直地望着桃灼近在咫尺的、冷若冰霜的脸庞。
腐肉剔净，露出底下相对新鲜、却依旧渗血的嫩肉和那截幽蓝的骨纹。桃灼毫不犹豫地将掌心碾碎的、饱含灵力的凝露草汁液，狠狠按在了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嗤——！
一声奇异的轻响！
碧绿的草汁触碰到翻卷的血肉，尤其是接触到那幽蓝骨纹的瞬间，竟如同冷水浇上了滚烫的烙铁！伤口处猛地蒸腾起一片稀薄的、冰蓝色的雾气！雾气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丝微弱的、却令人灵魂颤栗的锋锐剑意！
夙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那冰蓝雾气仿佛与他骨子里的东西产生了某种共鸣，带来一种比剜肉更深邃的、源自骨髓的刺痛与奇异的…熟悉感？他空茫的眼底，第一次因为痛苦之外的原因，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茫然波动。
桃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冰蓝雾气惊得指尖微颤，但她强自镇定，死死按住伤口，直到那雾气散尽，草汁的清凉灵力渗入血肉，鲜血的流速明显减缓，伤口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结出一层薄薄的血痂。那幽蓝的骨纹也再次隐没在血肉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迅速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草草将伤口包扎好，动作依旧谈不上温柔。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厌恶的任务，猛地抽回手，在旁边的水盆里狠狠洗掉手上的血污和草汁。
灶台上的陶罐里，桃花羹熬煮得恰到好处，粘稠香甜，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桃灼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她没有递给夙离，而是重重地放在灶台边沿。然后，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边缘粗糙的灰褐色粗麻布，又用烧焦的细树枝在灶膛灰烬里蘸了蘸，走到夙离面前。
夙离靠在墙边，脸色依旧惨白，但伤口的剧痛似乎在草药和那奇异雾气的作用下缓解了不少。他茫然地看着桃灼的动作。
“看清楚了。”桃灼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玉石相击般的冷冽，她将粗麻布摊开在灶台上，用焦黑的树枝头，在布面上清晰地写下几行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字：
一、劈柴引火，修缮屋舍。
二、驱虫赶兽，护卫小筑。
三、听令行事，不得擅用怪力。
四、饭食管够，以工抵债。
五、债清之前，生死勿论。
写完，她将焦黑的树枝丢开，指着那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桃花羹，又点了点麻布末尾的空白处。
“契约。”桃灼盯着夙离空茫的眼睛，一字一顿，“想吃饭，就画押。签了它，往后你就是桃花小筑的伙夫。管饭。”
空气仿佛凝固了。土地公在门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蒲精飘在空中，大气不敢出，看看那碗香喷喷的羹，又看看那块写着可怕条款的粗麻布。
夙离的目光在桃花羹和粗麻布之间游移。那碗羹升腾的热气，带着食物最原始的温暖诱惑，飘入他的鼻腔，勾起胃里最本能的饥饿。而那粗麻布上冰冷的字句，对他空白的意识而言，如同天书。
最终，食物的香气压倒了所有的困惑。他嘶哑地、清晰地重复了桃灼话语中唯一能抓住的关键词：“饭……”
他伸出右手食指——那只没有受伤、还算干净的手指。他看了看桃灼，又看了看那碗羹，然后，在桃灼和小蒲惊讶的目光中，他竟直接将手指戳进了那碗滚烫的、粘稠的桃花羹里！
“嘶！”小蒲精吓得叫出声。
夙离却仿佛感觉不到烫，他的手指在滚烫的羹汤里搅动了一下，沾满了粘稠的、粉白色的米粥和花瓣碎末。然后，他抬起手，带着淋漓的羹汤，毫不犹豫地按向了粗麻布末尾的空白处！
没有笔，没有墨。他用滚烫的桃花羹作为印泥。
指尖落下。
没有留下清晰的指印，只有一团粘稠、模糊、边缘晕开的粉白色污渍。
然而，就在他指尖离开布面的瞬间——
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凝练纯粹的无形剑气，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般，不受控制地自他沾染羹汤的指尖逸出！
那团粉白的污渍中心，一道清晰、锐利、仿佛用最细的刻刀瞬间划下的——剑形印记，赫然浮现！
印记虽小，却锋芒毕露，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森然意志，深深烙印在粗麻布上！周围的羹汤污渍，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排斥，瞬间干涸、剥落，只留下那道孤傲而冰冷的剑痕！
整个小筑内一片死寂。土地公的绿豆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那道剑痕，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小蒲精捂着小嘴，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夙离却仿佛毫无所觉。他看着布面上自己留下的奇怪痕迹，又看看自己沾满羹汤的手指，然后，空茫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碗桃花羹，喉结滚动了一下。
“饭……”他嘶哑地提醒道。
桃灼的目光从那道惊心动魄的剑痕印记上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她一言不发，端起那碗被夙离手指“玷污”过的桃花羹，重重地塞进他怀里。
“吃！”一个字，冰冷如铁。
夙离立刻接过碗，也顾不上烫，埋头就吃了起来。滚烫的羹汤灼烧着他的口腔和喉咙，他却浑然不觉，吃得专注而急切，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救赎。
桃灼不再看他，小心地卷起那块印着剑痕的粗麻布，如同收起一份与魔鬼签订的契约。她走到门口，目光投向远处蜿蜒的、通往山下的小径。
小径旁的灌木丛中，一个背着药篓、穿着粗布短褂、农夫打扮的中年汉子，正佯装弯腰采药。他粗糙的手指捻着一株普通的车前草，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锁住桃花小筑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锁住了刚才夙离伤口蒸腾起冰蓝雾气的位置！他脸上憨厚的表情下，是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的一丝震惊和贪婪。
魔气！虽然极其微弱，且被刻意伪装过，但桃灼身为草木之精，对气息的感知异常敏锐。那绝非寻常采药人！是探子！
土地公的“招灾引祸”，应验得如此之快。
桃灼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块印着剑痕的粗麻布攥得死紧。契约已立，债主变伙夫。而这份契约带来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她看着小径上那个伪装的魔界斥候，又回头瞥了一眼灶台边狼吞虎咽、对周遭危机毫无所觉的男人，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过焦糊的桃林，卷起几片残破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院中新垒的兽坟上。而在这虚假的平静之下，无形的网，已悄然向着这座残破的桃花小筑收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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