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划过手机屏幕,冰冷的玻璃质感似乎带着北京干燥冬季的余威。刘耀文停在那个被他偷偷置顶的聊天分组上——“七个哥哥”。名字朴实得像一杯白水,七个字下面压着的,是沉甸甸八年时光垒砌的堤坝,此刻在遥远的高空,被舱外翻涌的灰白云层冲撞得微微摇晃。他没点开。现在不行。
目光落到搁在自己腿上微微沉陷的背包,视线焦点却穿透帆布,黏在那八罐冰冷的红色圆块上。玻璃罐隔着布料,依旧固执地传递出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黏腻油脂感的真实。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背包拉链头的金属边缘,那个冰冷的凸起硌着指腹,留下浅浅的印痕。脑海深处翻滚着昨晚那片混乱的地铺: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响,手臂碰撞的轮廓,无数手指在调料盒、抽屉、背包侧袋里急切翻动,玻璃罐子轻磕的微响像敲在心弦上……还有严浩翔推过来的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丁程鑫那句憋出来的“晚上别乱跑”……宋亚轩砸进碗里的滚烫眼泪……张真源按在他后背、几乎要把勇气楔入他骨头里的温热手掌……
喉头猛地一缩,被无形的酸胀感堵住。窗外灰白的云层被巨大的引擎搅动得如同沸腾的沼泽,翻滚着,没有尽头。北京城在地球表面被急速拉远成地图上一个微缩的点,又被厚厚的绝望的灰掩埋。
“喀拉——”
一阵剧烈的颠簸骤然袭来,像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摇晃着整架铁鸟。刘耀文身体猛地后撞进椅背,五脏六腑瞬间错位的撕扯感让他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冰凉的扶手,指甲掐进微凉的金属里。舱顶广播以平缓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安抚着乘客,重复着系好安全带的提示。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漫过头顶,压榨着胸腔里最后一点稀薄的氧气。邻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捏着塑料水杯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浑浊的水洒在她膝盖上暗格纹的毛呢裙上,洇开深色的一团。她低低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试图擦拭。
就在这令人心悸的震荡与压抑低呼交织的混乱时刻,一直牢牢嵌在腿弯缝隙里的那只背包,借着又一次剧烈下行的力量猛地滑脱,“咚”一声沉闷地砸在刘耀文的脚背上。
不算太重,但足够惊醒。
心脏被这意外的撞击惊得剧烈一跳。刘耀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喉咙,激起一阵呛咳。眩晕和心悸被这猝不及防的岔气感打断。他蜷缩起身体,猛烈地咳嗽,试图把吸入喉咙深处那点带着飞机舱异味的空气连同翻腾的情绪一起咳出来,咳得肩膀耸动,眼尾瞬间洇出红痕。
弯腰去捡背包的动作因为咳嗽而显得狼狈又僵硬。
拉链因为刚才的冲击似乎松垮了一些。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勾住拉链尾端的金属环,一点点地、缓慢地向下拉开。帆布的撕裂声在引擎与广播的噪音夹缝中,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隔层深处,那几罐辣椒酱挤作一团,红色的标签纸在舱内苍白的光线下像凝结的暗红血块。刘耀文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其中一个罐子上——那张小小的、方正的亮黄色便签纸。宋亚轩的字迹很轻,仿佛再用力一点那薄薄的纸片就会穿透过去。那句“宋亚轩说这牌子辣度最适合你”和旁边那个潦草的、憨态可掬的猪头简笔画,此刻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温柔,刺破他堆砌了一路的麻木。
喉咙深处残存的呛咳后的灼痛感,忽然被一股更汹涌的热意取代。他狼狈地偏过头,抬起手肘,用皱巴巴的毛衣袖口狠狠地、迅速地擦过眼睛,粗糙的织料摩擦着眼睑下滚烫脆弱的皮肤,留下一片刺痛的微红。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为了抓住一点对抗这无边失重感的实在,刘耀文的手指放弃了整理,果断地抓向自己羽绒服最大的口袋。手指探进去,摸索着,迅速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件。
那是另一个手机。尺寸略小一些,颜色是再普通不过的纯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壳子磨得很旧。这是哥哥们强制规定的“生命通道”。出国专用。此刻,冰冷的黑色塑料壳紧紧贴合着他滚烫的掌心。开机键一按下,屏幕瞬间亮起,荧光在昏暗的舱内像一团幽冷的鬼火。微信界面简洁干净,只有置顶的那个群——“七个哥哥”。
他点开了群聊框。输入光标在空白的编辑框里静静地闪烁,像一只等待填食的嘴。指尖悬停在磨砂质感的屏幕上,却悬停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灰白的云层在舷窗外翻涌、堆积,像一片冻结的、拒绝解冻的海洋。
打什么?怎么说?从哪个字开始撬开这扇门?
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他想拍舷窗外这令人绝望的云海,手指碰到冰冷的摄像头小图标。他犹豫了一下,移开。他想说“落地了”,但显然为时过早。他想问“你们呢?今天都干嘛?”,又觉得假得令人作呕。所有预设过的平安抵达台词,此刻都显得轻飘飘,失了重量和颜色。
“咔嚓。”
一声短促细微的快门音突然响起,在引擎声和压抑的空气里微不足道,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刘耀文自己构筑的静默壁垒。
他僵硬地低头。
是那部黑手机。
刚才悬停、摸索时,指尖竟然不知怎么误触了左下角的拍摄按钮。
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新鲜出炉的、构图极其离奇的照片:画面的主体是飞机厚重的、略显磨损的灰蓝色座套,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篇幅。紧贴着的角落,模糊地挤着一小截深红色的、扁平的物体边缘——是那堆辣椒酱罐子中的一罐不小心入镜的红色边缘一角。而在画面上方不足四分之一处,透过小小的椭圆形舷窗框,被冰冷的银色内嵌框架紧紧箍住的,是舷窗外那无尽翻涌的、沉重的灰白巨浪。
一张混乱、破碎、毫无美感可言的照片。像他此刻的心情。座套的灰蓝,辣椒酱那突兀刺眼的一抹深红,以及窗外无边无际压抑的灰白浓云,三种截然不同、冲突强烈的色块被生硬地塞进同一个取景框里,挤得人喘不过气。
手指像不听使唤。在彻底反应过来之前,按向编辑框右侧那个加号。
点击图片。
选中。发送。
拇指点下那个绿色发信键的动作快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像是害怕指尖只要停顿一秒,他就再也没有勇气按下去了。
黑屏被按下。手机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熄灭。机舱里似乎瞬间又恢复了之前的灰暗。
只有那只黑色小手机在掌心深处,沉默地烧灼着,像一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