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平安京的樱花瓣刚落尽,空气里还残留着甜腻的余香。禅院渚子攥着手里攥得发烫的钱袋,挤在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市集里。木屐踩过青石板,溅起几星昨夜春雨的水痕,两侧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抹茶的老汉敲着竹筒,梳着双髻的少女举着糖渍梅子,还有杂耍艺人肩头的小猴子正抓耳挠腮地抢夺观众抛来的栗子。
“渚子小姐,今天的樱饼可是最后一炉啦!”和果子铺的阿婆笑着朝她招手,竹帘后的蒸笼正腾起雪白的雾气。
渚子连忙踮起脚尖递过铜钱,鼻尖先触到了那股混合着艾草与豆沙的清香。她是禅院家旁支的女儿,虽挂着“咒术师”的名号,三级的实力在族中算不得出色,唯有这股执拗的性子常被长辈念叨。此刻她小心翼翼地将樱饼裹进油纸,心里盘算着回家路上要绕到东市买些靛青染料——妹妹昨天说想染一匹紫藤花纹的襦袢。
阳光透过交错的幡旗洒在她发间,碎金似的光点跳跃着。她低头数着钱袋里剩下的铜板,全然没注意到前方人群忽然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先是几声压抑的抽气,接着是孩童的啼哭,原本摩肩接踵的街道竟像被无形的手劈开一条缝隙,人们面色煞白地向后退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怎么了?”渚子疑惑地抬头,顺着众人惊恐的目光望向前方。
那一刻,喧嚣的市集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街道中央的空地上,原本摆摊卖刀具的大叔倒在血泊里,双目圆睁,喉咙处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他脚边滚落着几把未开刃的木刀,刀柄上雕刻的樱花图案被血染红,像开错了季节的花。
而站在尸体旁的男人,却与这惨烈的景象格格不入。
他身着一袭墨色狩衣,衣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咒文,随着他的动作泛着冷光。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异常白皙。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明明弯成了笑意盈盈的月牙,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周遭的恐慌,却不起一丝涟漪。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巧的咒骸指骨,指尖轻轻一捻,指骨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他似乎刚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拭着指尖的血渍,连眉梢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怪物……是诅咒师!”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快跑啊!”
“杀人了!快报官!”
哭喊声、木屐撞击石板的声音、摊位倒塌的哗啦声混杂在一起,方才还热闹的市集瞬间变成了逃窜的修罗场。提着菜篮的妇人撞翻了卖鱼的木桶,活蹦乱跳的鲫鱼摔在地上,又被慌乱的脚步踩得稀烂。杂耍艺人的猴子吓得吱吱乱叫,紧紧抱住主人的脖子不放。
渚子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不是没见过咒灵,作为咒术师,与诅咒搏斗是家常便饭。但眼前这个人——他身上没有浓郁的咒力波动,却比任何凶暴的咒灵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那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对生命的漠视,像在看待一群蝼蚁。
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她隐约认出了他。
前几日族里传阅的通缉令上,画着相似的眉眼,旁边用朱砂写着两个字:羂索。
传闻中,他与两面宿傩、里梅为伍,游走于咒术界与诅咒师的灰色地带,双手沾满鲜血,更是个算无遗策的阴谋家。禅院家的长辈们提起这个名字时,总是面色凝重,叮嘱她万万不可靠近。
此刻,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就站在她不足十丈远的地方,嘴角还挂着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站住!”
渚子的声音不算响亮,却在混乱的背景音里清晰地传了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那滩刺目的鲜血,或许是男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轻蔑,让她骨子里的执拗劲儿瞬间涌了上来。
她将怀里的樱饼小心翼翼地塞进腰间的布包,然后伸手握住了背后的咒具——那是一把用禅院家特制咒布包裹的短杖,杖头雕刻着简化的“禅”字。三级咒术师的实力或许不强,但她从不缺乏直面危险的胆量。
羂索终于将目光从手帕上移开,落在了渚子身上。他似乎有些惊讶,毕竟在这样的场面下,还敢站出来的“普通人”少之又少,更何况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
“哦?”他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这位小姐,没听见他们在喊‘快跑’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浸过春水的玉石,温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若仔细听,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审视猎物般的好奇。
“你杀人了。”渚子握紧了短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跟我回禅院家,接受审判。”
“审判?”羂索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大,却让周围残存的寒意又浓了几分,“小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羂索。”渚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咒术界的通缉犯,双手沾满血腥的诅咒师。”
她的眼神很亮,像淬了火的钢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这让羂索觉得有些意思。他见过太多恐惧、憎恨、谄媚的眼神,却很少见到这样纯粹的、带着“我要打败你”的决心的目光。
“真是勇敢的小姑娘。”羂索缓缓收起了手帕,向前走了两步。他的动作很轻,却让渚子瞬间绷紧了神经,全身的咒力都调动起来,随时准备发动术式。
然而,他并没有攻击。
他只是在距离渚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紧握着短杖的手上,又缓缓上移,停在她因紧张而微抿的唇上。
“可惜啊,”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的咒力……太弱了。”
话音未落,他指尖微动,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咒力丝线悄无声息地射向渚子脚下的地面。
“轰!”
一声闷响,渚子脚下的青石板突然爆裂开来,烟尘四起。她下意识地向后跃开,短杖在身前划出一道防御咒印。
“雕虫小技!”她怒喝一声,正准备追击,却发现烟尘散去后,原地早已没了羂索的踪影。
只有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笑,像风一样从她耳边掠过:
“小美人,想抓住我,还得再练练哦~下次见面,可别让我太失望了。”
渚子站在原地,握着短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不甘。
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下倒地的摊位、散落的货物,以及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暖这突如其来的死寂。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市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滩刺目的血迹。
她慢慢走到尸体旁,蹲下身,轻轻合上了死者的眼睛。男人的身体已经有些发凉,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对不起,我没能抓住他。”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作为咒术师,保护普通人是她的责任。可她不仅没能阻止这场杀戮,甚至连凶手都让他跑了。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羂索……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他的轻蔑,他的嘲笑,还有他那句“你的咒力太弱了”,都在耳边反复回响。
她猛地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她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空白符纸和朱砂笔,就地盘膝坐下,笔尖在符纸上飞快地游走。她要画一张新的通缉令,一张专门针对羂索的通缉令。
笔尖落下,第一个字是“通”,第二个字是“缉”。
然后,她顿了顿,在通缉令的正中央,用最大的字号写下了那个名字——
羂索。
她一笔一划,写得异常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倾注在这两个字里。
写完,她将通缉令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望向羂索消失的方向。
“羂索,”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轻声却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抓住你的。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将你绳之以法。”
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残樱,落在她的发间。
此刻的渚子,只知道自己心中燃起了一团火。那是对正义的执念,是对强者的挑战欲,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个神秘男人勾起的强烈好奇心。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转身,朝着禅院家的方向走去。
怀里的樱饼已经有些凉了,但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一件比回家送点心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
追捕羂索。
直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