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禅院家的朱漆回廊染成琥珀色时，渚子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宅邸。腰间布包里的樱饼早已压得不成形状，油纸袋上渗着淡淡的豆沙渍——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一团无名火揉得乱七八糟。
玄关处，妹妹禅院枫正蹲在廊下给一盆新栽的桔梗浇水。她比渚子小两岁，生得一副更讨喜的圆脸蛋，此刻听见脚步声，立刻仰起头，发间的紫藤花发绳随动作晃出细碎的影：“姐姐！你可算回来了，阿婆说你买完樱饼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被哪个咒灵拐跑了呢！”
渚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踢掉木屐时力道大了些，鞋尖撞在廊柱上发出“咚”的闷响。枫吓了一跳，捧着水壶站起身，打量着姐姐气鼓鼓的模样——眉头拧得像团乱麻，鼻尖沁着细汗，连平日里总是束得整齐的发髻都散了几缕碎发，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怎么了这是？”枫连忙凑上前，伸手想帮她理理乱发，却被渚子不耐烦地挥开。
“别碰我！”渚子气冲冲地走进内室，将腰间的布包一把甩在矮桌上。油纸散开，露出几块不成形的樱饼，豆沙馅糊成了一滩。
枫跟进来，看着桌上的“惨状”，又看看姐姐通红的耳根，试探着问：“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渚子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抓起一块烂樱饼狠狠咬了一口，腮帮子鼓得像只储存粮食的仓鼠，含糊不清地骂道：“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那个……那个混蛋羂索！”
“羂索？”枫眨了眨眼，显然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就是族里通缉令上那个……和宿傩大人他们混在一起的诅咒师？”
提到“通缉令”三个字，渚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啪”地一声把剩下的樱饼拍在桌上，豆沙馅溅到了桌布上，留下几点暗红的印记。
“可不是他吗！”渚子叉着腰，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从朱雀大街市集的惨案，到羂索那副笑眯眯的欠揍模样，再到他如何用卑劣手段逃脱，讲得唾沫横飞，胸口还因为激动而不停起伏，“你是没看见他那副样子，枫！他就站在尸体旁边擦手指，跟擦墨水似的！眼睛弯得像月牙，可里面一点人味都没有！”
枫听得瞪大了眼睛，手里的水壶差点没拿稳：“天呐……那他有没有伤着你？姐姐你当时太危险了！”
“他倒是想！”渚子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茶碗灌了口凉茶，烫得舌头直伸，又连忙放下，“可惜啊，人家是‘顶级阴谋家’，哪屑于对我动手动脚。走之前还说我‘咒力太弱’，让我‘下次别太失望’——呸！把我当什么了？耍猴呢！”
她越说越气，恨不得立刻掏出怀里的通缉令再描粗几笔。想起羂索临走时那声轻佻的“小美人”，脸颊就不受控制地发烫，也分不清是气的还是别的。
“最可气的是！”渚子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枫，神秘兮兮地说，“我回来的路上问了巡逻的咒术师，他们居然说‘羂索那种人，能从他手里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什么话嘛！我可是禅院家的人，三级咒术师怎么了？三级就抓不到他了？我偏要抓给他看！”
枫看着姐姐气鼓鼓的侧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伸手替渚子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姐姐，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生气，是在赌气呀？”
“我哪有！”渚子立刻反驳，耳朵却红得更厉害了，“我是为了死去的大叔！为了正义！他杀了人，就该受到惩罚！”
“是是是，为了正义。”枫点点头，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那姐姐打算怎么抓他？他可是两面宿傩身边的人…”
“我……”渚子一时语塞。是啊，羂索的实力深不可测，单凭她一个三级咒术师，确实有些蚍蜉撼树。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我……我可以找线索！他那么大个人，总不能凭空消失吧？我今天在市集捡到了他掉落的一块碎布，上面有奇怪的咒文，我已经交给族里的文书先生了，说不定能查出点什么！”
她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小块黑漆漆的碎布，上面果然用银线绣着几枚扭曲的咒文，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枫接过碎布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这咒文……好像和古籍里记载的有关联。姐姐，你可得小心，这人太危险了。”
“我知道！”渚子抢回碎布，小心翼翼地收好，“所以我才要更快抓住他！不然还不知道他会去害多少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棵高大的樱花树。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树梢，将几片晚开的樱花染成金色。
“总之，从今天起，我的目标就是抓住羂索！”渚子握紧拳头，语气斩钉截铁，“不把他逮捕，我禅院渚子誓不罢休！”
渚子说得慷慨激昂，完全没注意到窗外那棵樱花树的最高处，正坐着一个不速之客。
羂索穿着与白日里不同的月白色狩衣，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墨色发带束起，几缕碎发垂在肩头，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他像一只慵懒的猫，双腿随意地悬在粗壮的枝桠上，脚尖点着飘落的花瓣，指尖正捻着一片刚摘下的嫩叶。
他确实是跟着渚子回来的。起初只是觉得这个敢当面骂他“混蛋”的小咒术师有点意思，像颗裹着硬壳的糖炒栗子，明明没什么杀伤力，却偏要炸得噼啪响。后来见她真的掏出符纸画通缉令，那股子执拗劲儿倒是让他觉得比杀几个咒灵有趣多了。
于是，他便压下所有咒力，像个无害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到了禅院家的宅邸外。本想看看她回到“安全窝”后是什么模样，却没想到刚跃上樱花树，就听见了屋内传来的“怒吼”。
“混蛋羂索”……“耍猴呢”……“咒力太弱”……
羂索听着渚子气鼓鼓的抱怨，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叫他的名字，尤其是带着这种又气又急的语调，像只小兽在张牙舞爪地宣示主权，明明没什么威胁，却意外地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人类了，以至于产生了错觉。
他继续听着，听她讲市集的经过，听她讲对自己的“控诉”，听她信誓旦旦地说要抓住自己。听到激动处，她还会用力拍桌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羂索的指尖无意识地揉着那片嫩叶，叶脉在他指腹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看着窗纸上那个叉着腰的剪影，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深邃。
三级咒术师……确实很弱。弱到他刚才在市集随手一道咒力丝线，就能让她手忙脚乱。
可是……
他想起她站在血泊中，明明害怕得指尖颤抖，却依旧挺直脊背喊出“站住”的样子；想起她画通缉令时，一笔一划认真到固执的神情；想起她此刻在屋里走来走去，像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宣称要“伸张正义”的模样……
“噗嗤。”
羂索没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在暮色里，屋内的姐妹俩并没有听见。
他觉得这个小咒术师，比他想象中还要有意思。
不是因为她的咒力，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因为她那份不合时宜的、愚蠢的、却又异常耀眼的“倔强”。
这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见过的一种花，长在悬崖峭壁上，明明根系脆弱，却偏要迎着风雨开放，颜色炽烈得像要燃烧起来。
“为了正义……”羂索低声重复了一遍渚子的话，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真是天真得可怜啊，小美人。”
他晃了晃悬空的双腿，几片樱花被震落，飘飘悠悠地落在窗台上。
屋内，渚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抓铺大计”，枫则在一旁时不时泼点冷水，又时不时帮着出主意，姐妹俩的声音混杂着，像一首吵闹却温馨的二重奏。
羂索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就看看这只小栗子，能拿他这个“混蛋”怎么样吧。
他倒要看看，她的“正义”，能坚持多久。
“姐姐，你看你，说了这么久，茶都凉了。”枫端起茶壶，想给渚子续水，却发现壶里已经空了。
渚子这才停下脚步，感觉口干舌燥。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激动了，把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了妹妹身上。
“对不起啊，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刚才……是不是太吵了？”
枫摇摇头，把空茶壶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没有啊，我觉得姐姐这样挺好的，有目标，有干劲。不像我，每天就知道侍弄花草，连个一级咒灵都打不过。”
“谁说的！”渚子立刻反驳，“你的‘花语咒’很厉害啊！上次不是还帮巡逻队找到了隐藏的咒灵吗？”
“那都是些小打小闹啦。”枫吐了吐舌头，忽然凑近渚子，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不过姐姐，你真的觉得那个羂索……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诅咒师吗？”
“不然呢？”渚子愣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枫托着下巴，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就是觉得……能被姐姐这么生气地念叨半天，他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枫！”渚子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去捏妹妹的脸，“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他是通缉犯！是杀人凶手！”
“哎呀我知道啦！”枫笑着躲开，跑到门口，回头冲渚子做了个鬼脸，“我去厨房给你端碗热汤来，消消气~”
看着妹妹跑远的背影，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榻榻米上。
她拿起桌上那块碎布，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光，仔细看着上面的咒文。
羂索……
这个名字像一个谜，缠绕在她的心头。
她知道他是危险的，是邪恶的，是她必须打倒的敌人。
可是……为什么每次想到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她的心跳就会有点乱呢？
是气的吗？
一定是气的！
渚子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脑海。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想把窗户关上。
就在她伸手去拉窗棂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樱花树的枝桠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望去。
晚风吹过，樱花树沙沙作响，枝桠间空空如也，只有几片凋零的花瓣，在暮色中缓缓飘落。
是错觉吗？
渚子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她刚才好像……看到了一抹月白色的衣角？
她探头向外看了看，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归巢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大概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吧。
她摇了摇头，关上窗户，将最后一丝暮色也挡在了窗外。
屋内亮起了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显得有些孤单。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关上窗户的那一刻，樱花树巅的羂索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指尖的嫩叶已经被揉成了碎末，随风散去。
他低头看了看禅院家的屋顶，又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他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然后，他身形一动，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消失在了樱花树的最高处。
只留下几片被夜风卷起的樱花，静静地落在窗台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而屋内的渚子，还在为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心跳而烦恼，完全不知道，那个被她恨之入骨的通缉犯，刚刚在她家的樱花树上，听了一场她对他的“控诉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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