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
“黑白胶卷”此词形容我的少年历程应形象不过了,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还希望这胶卷不曾有始。
(1)
人坠地后的一两年时光是杳杳鸿蒙,不过我觉然,人对世界的第一印象应于此时形成。我生来内向沉抑,黑色的眼瞳浑浊游离,似生命的罅隙,但进来的不是阳光,而总是忧郁。父亲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打工仔,血肉被沧桑搅得糟蹋,看他佝偻的背影,我会浮想这样的画面:正午的血阳使天空喘息摇颤,焦灼的白沙展开它干渴的巾衣。
父亲早起晚归,工作时家里只有我孤单形影,有事只能找邻居罢。印象里确实只有父亲,我也曾问过他,妈妈在哪里?父亲只是再灌一口酒,敷衍推辞:大人的事,小孩就不该涉入。
大人的事,我也会经历吧?但我小时赌气坚信,我长大后绝不能和父亲一样堕落。我很少很少在家,而是在附近的书店里独自看着漫画书,我奢望挣脱现实的禁锢,整个人沉浸在书中色彩斑斓的幻境,像漫游异世的爱丽丝。家里除却浓酒和弥烟交织回旋的味道,便是躺在床塌的父亲,他唉声叹气,有时发些牢骚,算着生活费要如何花,死气沉沉。我避而远之,但他只有闭塞的欲言又止的口。
甚至,我有次委屈得哭天闹地,质问他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和他一起受苦折磨。我原以为他依然三缄其口,但他只是醉熏熏地说了几句,很含糊其辞:
“咱家一直有个怪病,到20岁以后,睡觉时便再也不会做梦。但就在你母亲要生下你的那个夜晚,我忽然梦到,真的很清晰的梦到,有一只白鸽在只有黑暗的脑里惊现,向着西方飞翔……”
那时我只以为他是在编故事,即使他说的时候眼角噙泪。
后来想,人还是要带有希冀的,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人即使万念俱灰也要思索如何有一个高贵的灵魂。
(2)
时光还是会从没有温度的氛围里流走的。很快,我也上小学了,父亲勉强供我上了个还算好的小学。开学那天,他换了身还算正式的服装,紧牵着我的小手走进校门,他和我说了很多训诫,也一再嘱咐我不要像他小时候那样放荡不羁。
我没怎么听进去,我只想快点挣脱父亲那双老茧那么多的粗鲁的手。
班里的同学都活泼洋溢,脸色焕发着纯粹的光泽,于是忧郁的我显得格格不入。我像七月的湿云,带着未落的雨点垂垂下落,老师甚至都不想瞟一眼我。我常常成为别人谈天说地里的怪人,譬如卡西莫多那种又聋又傻的。不过没事,我还是能沉醉在那些杂七杂八的书里的。
可人多多少少还是会希望自己有存在感,人也是不可避免地要活在鄙视链里。我在办公室里偷偷看老师订阅的家庭教育的杂志,好像是一些很有知名度的教育家写的。这些杂志里,侃侃而谈自己如何通过善于倾听,允许错误,多多陪伴孩子诸如此类的方法来使得孩子成为一个梦寐以求的成功人士。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卑微,势必也会成为一个卑贱的蝼蚁,我怪罪我自己,但更怪罪我那个该死的父亲。
内在因素才是决定一个人成长的,可人们常沦为视觉动物,潜足在肤浅的思想刺激中,于是就把矛头指向了外界,“眼见为实”成了真相是看得到的有力证据。我抱怨我父亲愚蠢粗暴,埋怨他只会酗酒,甚至恨他连作业都不会教,似乎我的委屈,都是他所带来的。
奇怪的是,虽然我和父亲存在隔阂,但他总是能察觉出我在想什么。一天回家我还在写作业,他凝视着我,脸色憔悴枯槁,我有点不敢瞥向他的面庞:肤泽皲裂,眼神却流动,若如戈壁里唯一股动的几滴水。他时而仰屋长叹,呼出的烟圈浮跃窜升,透着昏灯黯然迷离,不会让人怀疑屋里是否起火,因为又太清晰了。
神思恍惚一会后,他突然对着我说:“原谅爸爸,爸爸只是第一次来到这世界,更只是第一次当你的爸爸啊……”
我听不出什么辛酸无奈,我只觉得他只是在逃避罢了,虽然我也是在逃避。
可现在,当我笔尖写这句话时,蓦然顿住了。这些弄潮的日子早已落尘,可我空虚的心仍像一支空芦苇呜咽。
我想起泰戈尔,父亲远没有他伟大,但我竟觉得他们溘然长逝前的冥冥里,思索着同样能让磐石融成眼泪的事。
人还是要和这世界和解的,原谅孤独与荒诞是必须的,是这样吗?
(3)
我没有什么可以依附的,学校里遇到的纷杂,都在我寂寥孤独的心灵里自行内化,有点似“荜露蓝蒌,以启山林”,毕竟思想是靠着言语喂养自己起来。但事实上,于我,更多时候只是自食苦果,于是就常有了迷茫乃至混沌。
生活不会因为我手无缚鸡之力而不对我下手。 被同学欺负已成家常便饭,已经习惯胆小怯懦的我只会忍气吞声,自我思考着,然而并未天门洞开,思绪愈加横乱,我只是在暗地里怒火中烧,在睡前默默哭垂。老师开始还管教,但早已失去了耐心,视若无睹,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理由——我排斥他们,他们自然排斥我,错误归咎于我。
日积的抑郁,就算口里不说,还是会从眼里流露出来。父亲偶然间看到我手臂的青淤紫肿,加于我最近的异样表现,他断定我在学校受到欺凌。我一向觉得他已然麻木不仁了,可我没想到他竟然忿然作色,地板快被他跺得地动山摇,铿锵地说明天和我去分庭抗礼。
我暗自嘲笑,觉得他这种莽夫肯定是理论不过的,但我还是想错了。蓬头垢面的他上来便对着那西装革履的老师破口大骂,几番语言交锋下来,在气势上甚至压住了对方一头。我从未见到这样一个他,那声音洪亮得堪比罄钟,一边据理力争一边像演说家那样指手划脚。虽然可能稀里糊涂可能蛮横霸道,甚至出言不逊,但的确不是那种“空桶最会响”的感觉,而是“暴雨雷声大”,不缺气势,在旁欺负我的同学也都瞠目结舌。
不过老师一惯保持道貌岸然的样子,即使处于下风还是会睥睨着父亲。到最后似乎理屈词穷,老师故意扬高声调,慢条斯理地说出那再经典不过的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同学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欺负你儿子呢?”
话音未落,便响彻了耳畔。父亲犹豫了,空气变得僵硬,又支离破碎,我清晰看见老师嘴角嘚瑟地扬起。但我没想到,父亲做了一个再疯狂不过的举动:
他猛扇了老师两巴掌,特响。
“你不是说一巴掌拍不响吗?那拍两巴掌啊!”不知是因为他不过瘾,还是陷入疯癫,他狗胆包天地又扇好几巴掌。
那天晚上,他因为滋事被拘禁在派出所。可几天后他被释放,他竟高举着白纸黑字的违规证明猛虎出山地拍到桌上,简直像拿着勋章一样对我说:
“瞧着没?人家都骑你脸上了,你不干回去就是头龟!你知道你一定会失败,也绝不会撒个白旗溜了,而是拼了老命地和他们干!就干!这才叫勇气!”
我承认我一直都是冷血动物,可能现在也是。但真的,在那时,汩汩暖流莫名从心扉里迸溅喷发,这是我第一次在除读悲剧外,在现实里的第一次被感动。
即使是鲁迅笔下的行尸走肉,应该也没我想象的那么万恶不赦万劫不复吧?我也是现在才明白,父亲是堕落的,但却不是自甘堕落的,缘由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确信有些东西是语言的局限形容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