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即使人对自己打赌坚守积极向阳,潜意识里藏匿的叛徒还是会悄然瓦解信仰,何况我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思想体系,所有的痛觉都会敏感而非敏锐地感到伤害。经历的风波太多,即使能坚毅顶着,残卷的混乱思绪依然能留下暗疮,我还是避免不了离经叛变,正如深通易经的人也知晓变卦是避免不得的。
不知何时,我厌倦了这轮回般的现实,偶然抬头瞭望伏案苦读的同学,我总消极地认为都是在匆匆忙忙地去死。有天我忽然妄大地认为自己洞穿了本质:我感觉我不能在苦海奔波那么久,最后成为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是变成和父亲一样无所事事的人。而且可能会更痛苦地回忆前尘往事,发觉原来自己始终被现实俘虏,若是如此吊诡,现在做的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放手一搏,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吧,我臆想着,我知道这都是虚妄的,可我当时却确信这些虚伪的才隶属真实。
所幸之极,我的一只脚跌入了梦魇,另一只脚被狠狠地使劲的拉扯住。
当父亲偶然经过网吧,亲眼目睹他忤逆的不孝子偷他的钱和一些狐朋狗友耽溺于灯火酒绿的银屏时,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实际上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动起手。一向对我还算温柔的他,在那个太阳可能再也无法出现的夜晚,踹开网吧的门,拽着我的衣领,不顾我连咬都用上来的死命挣扎,硬生生地托我回家,把我撕扯如烂泥。我也是第一次暴跳如雷,猛把盛好饭菜的饭碗摔在地上,甚差点拿起刀来,简直雕捍至极到不畏惧血风腥雨。
父亲最后还是趋于平静了,也可能只是妥协了,我听到他气重息沉的深呼吸,他克制住自己,好似熊熊烈火燃烧了整个世界发现已经再无可燃物使得自己疯狂吞噬。父亲略微平和地给我讲些老生常谈,指出我的不对,语气激进但又痛彻。我当然听不进去,没说几句就反而训斥我的父亲,嗤笑他脑里有那么多积极向上的东西,可浑身还不是浸泡在酒里了。
父亲哑口无言,没有丝毫月色敢闯入这间灯被打碎的屋里,我看不清父亲的脸庞何如,一昧地说出低贱的话,在自我感动与自我麻痹里浑噩。
我想父亲还会说些什么,但等我已干渴,发现他早已回到他那狭小的房间里了。我也回房,可我未感到任何如释重负,我身体沉重着好像拖着十字架。血浓于水,父子间真的会有心有灵犀的刹那火花,我辗转反侧,思绪似乎完全是父亲现在所想,我出奇发觉我刚刚伤害了我的父亲,但实际上也是另一种程度地伤害了自己。前所未有的罪恶感割据了整块心胸,才不到二十年的所有记忆中犄角旮旯里的残垣断壁全都要冲破我的头颅,所有所有的疑惑全都揉杂着夜色聚焦,疯狂发酵酝酿着一个问题:我刚才在做什么?
后来我尝试解答这个问题,我遗憾地发现,有的答案,其实是答无所解,也有的谜底,其实是深不见底。但这哭过的长夜我不该遗忘,我还是尝试用我狭隘的思想贫乏的语言来解出只言片语:我常是在虚妄的自己里走火入魔,未曾意识到,堕落,本质不过是逆着自己天性成长。
太久,时间变得太久,我没看到山边吐白,似乎太阳真的再也出不来。我起身,来到父亲房间,第一次想向他道歉,可房里充溢着酒味,父亲竟也无眠。我想哭,可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挤完了眼泪,只有哽咽。
良久,父亲划破了沉寂,自言自语地呢喃,我明白这是欲言又止。椅子嘎啦一声,应该是父亲垂垂可危的背影向我转来,他还是说话了,带着长吐的熏烟:“孩子,老爸不成器。回去睡觉吧,明天带你上学。”
不知怎么,我模糊地想起一句话:醉是醒时言。
那天太阳依旧破晓出来,我翻开新买的杂志,第一眼看到了解析梦境的短文,我觉得这是迷信,但还是打趣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是几句话:
梦里遇见白鸽,预示困境,但若还梦见白鸽西飞,则可能会有缘似《西游记》的历程……
(5)
快二十岁那年,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的确有些晚,毕竟我是一度因为心理问题休学几年的。我把通知书带回家,家中只有父亲一个人,父亲那粗鲁的,长满老茧的手摩擦着通知书,他只认得通知书上的三个字,就是我的名字。我看到他笑颜逐开,可我突然感觉这里面有好多辛酸。
我说学费可能有点点贵,不过我也会去做些兼职。但他说钱根本不是问题,最近换了个老板对工人的待遇好得多,供我上大学不成问题。我放下心,安然地踏上这梦想的地方。
直到半年后,我才猝然收到父亲的病危的消息。我才明白,父亲为了供我生活费,竟然瞒着各医院医生去卖血——他竟在急遽耗费自己的生命!
我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我自责自己竟然如此疏忽。我火烧眉头地奔去家附近的医院,医生说父亲本来血压就可危,但却用暴饮水的方式来隐瞒医生,现在输血也难以救得。
“节哀,跟他说几句话吧。”
来到病床,看到曾经撑起我健硕的他,干瘪的简直和烂树再无分别,我却再不觉得他是个堕落的鲁莽的人。跪倒在死亡前,一生追求的未得到的与已有的东西都会成为过眼烟云,我的思绪全身心投入在一种惶惶中,我似乎在追觅那些过去我所轻视和忽略的东西。但我的千言万语还是凝结成一句话:这一切值得吗?
父亲眼睛睁不开了,但我知道他还能看见光以及在身旁的我。他声音沙哑,徐徐缓缓的,可以紧扣住我所有的心弦。
父亲生来就明白,他的天空里不会有太阳,总是黑夜,即使贪念着光明,也只能是在黑暗中打转迷路。他一直以为这些光明黑暗都是宿命论里轮回的东西,直到我出生,他突然有改变这事实的冲劲。于是啊,可能我生来也将无太阳,但父亲便穷尽余生,把他所有能发出的光芒照耀给我,他心甘情愿地被黑暗吞噬。我能看到光芒,他也就足矣……
史铁生有说,一个人死了,不是天上一颗星星坠落了,而是变成了一颗星星,去照耀那个还活在世上的人。我刚来这个世时,从未想到他其实是个不可被轻描淡写的灵魂,也未曾想到,在我暗无边际的日子里,他成了我近乎唯一的光芒,往后,他可能也会在我身后陪着我。
人是真的无法活在消极里的,因为我们都看到过太阳;人也真的无法割掉眼睛以再也看不到光明,因为黑暗是光明衍生的啊。
……
二十岁那天,我梦到一只白鸽,没有往哪飞,只是飞到我肩上沉默。
但之后的夜晚,睡着时都有所梦。
文/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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