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月光尚未照进人间,乱葬岗的浓雾已先一步吞了去路。花月牵着宿月的手往客栈走,刚转过山坳,就见高公子的随从跌跌撞撞跑来,哭嚎着说高公子在山神庙遇害,死状与前几日被妖所杀的猎户如出一辙。
“定是那妖女干的!” 随从瞥见花月的月白襦裙,突然指着她尖叫,“我家公子说过,前夜在山神庙见过这妖女!”
花月心头一沉。她前夜确实去过山神庙,却只是想找块清净地调息,压根没见过高公子。正想辩解,却见卓云带着猎妖师赶来,他手里捏着半片银铃——那是花月发间的饰物,此刻却沾着暗红的血。
“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卓云的眼神冷得像冰,桃木剑直指花月咽喉,“高公子心善,常施粥济贫,你竟下此毒手!”
花月看着那半片银铃,忽然想起昨夜在密林里,曾撞见一只山妖鬼鬼祟祟地跟着高公子。当时她妖力虚弱,只当是寻常精怪,没放在心上——原来那山妖早有预谋,竟模仿她的妖气杀了高公子,还故意留下她的银铃碎片栽赃。
“不是我!” 花月急声道,妖气在周身翻涌,“是山妖陷害我!它就躲在……”
“妖言惑众!” 卓云厉声打断,符咒如网般罩来,“上次让你侥幸逃脱,这次定不饶你!” 桃木剑上的符咒“嗡”地亮起,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那是能绞碎妖魂的“灭灵咒”,比破庙的符咒凶险百倍。
宿月一直被花月护在身后,此刻见符咒网困住花月,急得双目赤红。她看见山妖在远处的坟堆后冷笑,看见卓云的桃木剑已经扬起,看见花月被符咒压制得嘴角溢血,却还在拼命推她,眼神里满是“快走”的焦灼。
“姐姐说过,青丘的狐狸,不能丢下家人。” 宿月在心里默念,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她猛地扑到花月身上,与她调转了方向。
“小月!别过来!” 花月目眦欲裂,想推开她,却被符咒死死钉住。
“噗嗤——” 桃木剑没入血肉的声音沉闷得可怕。整柄剑从宿月后背穿入,胸口穿出,剑尖的金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她的血浇熄了。
时间仿佛被抽走了声音。
卓云握着剑柄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那只半大的狐狸扑在花月身前,看着她背后的血洞汩汩冒血,看着她缓缓倒向花月,狐狸的眼睛里没有恨,只有一片即将熄灭的温柔。
花月的符咒禁锢骤然崩碎,她跌跪在地,接住宿月软倒的身体。宿月的皮毛被血浸透,原本蓬松的尾巴此刻搭在地上,沾着泥土与血污,却还微微颤抖着,像在安抚她。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 花月的手指颤抖地抚过她的脸,摸到的只有冰冷的黏腻。宿月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串血沫,溅在花月的手背上,烫得像火。
山妖在远处看得真切,正想趁乱溜走,却被卓云眼角的余光瞥见。“是你!” 卓云猛地回头,看见山妖转身时露出的、沾着高公子碎袍的爪尖,瞬间明白了一切。
可一切都晚了。
宿月温热的血还在流淌,她的眼神已经散了,像蒙尘的琉璃。她的手搭在花月的手腕上,那里还留着花月教她化形时,渡入妖气的温度,可此刻,那温度正一点点变冷。
“姐姐……” 宿月的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游丝,“别……怪他……” 她的目光越过花月,看向卓云,眼神里竟带着一丝悲悯,“他……也是……被骗了……”
花月死死抱着她,眼泪砸在她的皮毛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她想起宿月第一次化形时,耳后总冒出来的狐毛;想起教她捕猎时,她摔进溪水里湿漉漉的样子;想起她偷偷跟着自己下凡,藏在竹篓里不敢出声的傻样……
那些被她斥责过的“添乱”,那些被她忽略的“担心”,此刻都变成最锋利的刀,反复剜着她的心脏。
宿月用尽力气,伸出沾血的手,轻轻碰了碰花月的脸颊。她的手上还戴着个小小的银环——那是花月去年用自己的狐毛换来的,说要给她挡灾。“姐姐……是你……把我从破庙……捡回来的……”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睛却死死盯着花月,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你说……青丘是我的家……”
“是!青丘是你的家!我们马上回去!我带你回去找最好的医者!” 花月的妖气疯了一样翻涌,她想渡自己的妖力给宿月,可刚碰到宿月的身体,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灭灵咒不仅绞碎了宿月的内丹,连外来的妖气都能吞噬。
“姐姐……别哭……” 她的手从花月脸上滑落,“我……不后悔……”
宿月的意识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雾。她看着花月哭得撕心裂肺的脸,忽然想起初到青丘的那个清晨,花月也是这样抱着她,说“青丘就是你的家”。那时的阳光真好啊,暖得能把骨头都晒化。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时,宿月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嘴角却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想起了青丘的桃花,想起了花月递来的桂花糕。
“啊——!” 花月仰天长啸,声音里的悲恸几乎要撕裂乱葬岗的夜空。她周身的妖气骤然爆发,形成巨大的漩涡,将周围的坟头、残碑卷得粉碎。月白襦裙被血浸透,发间仅剩的银铃“哐当”落地,滚到宿月的手边,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会摇着尾巴蹭它的小狐狸了。
卓云看着宿月冰冷的身体,看着花月崩溃的模样,握着桃木剑的手剧烈颤抖。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恶”——不是妖的本性,而是人的偏见与盲从,是他亲手将一份最珍贵的守护,碾碎成了尘埃。
山妖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具逐渐冰冷的狐尸。
花月抱着宿月,坐在冰冷的乱葬岗上,一夜未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缓缓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宿月冰冷的额头。
“姐姐带你回家。你不是最喜欢吃青丘的桃子了吗?姐姐不拦着你了,都给你吃……”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抱起宿月的身体,一步步往青丘的方向走。乱葬岗的风卷起她的衣摆,与宿月垂落的尾巴缠在一起,像一道永远解不开的结。
这人间的情劫,终究以最惨烈的方式,刻进了她的骨血里。而她怀里的那具小小的躯壳,成了她往后漫长岁月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