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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远行客(叁)

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后来的一个星期,日子似天边温暾的太阳,懒懒的,从不改变方位地游走。

  朝廷的浩明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宫中亲派钦差抑扬顿挫地读完那卷轴,待初兮从地上起来,院中的枫已落了一地。

  姚府的丧服还被脱下,又要开办喜事,嫁妆嫁妆全权由宫里出。和亲乃两国之姻,事宜操办起来竟比逢年过节还热闹。任务一派下去,底面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小姐,我随你一块儿去!”朝云跌跌撞撞地奔到初兮身边,扯着她衣袖死活不放。

  初兮将手覆在朝云另一只手上,轻拍几下安慰道:“急什么?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和娘说,让她别伤心,初兮对得起爹和姚哥哥。”

  朝云这么一听更是急红眼,她们一起停在府里的枫树下,“小姐,你要走吗?那我跟你一起去,只要跟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好!”说着她搂住初兮,左脸贴着初兮右脸。

  初兮抚着朝云的发丝,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和娘。伯父先前一直想把我往宫里送,朱墙之内凄苦,到北凉说不定还自由些,我不后悔”她不知为何感觉好难受,口中苦,鼻头酸。

  她的选择向来不多,狼窝和虎穴就看你自己心态。心态好哪里都是桃花源,心态差地狱也分层。

  她轻轻对朝云说:“你一直受不住寒,和我去北凉也熬不住,就留下吧,想赎身回家就和我娘说,若不想走,就替我照顾好娘,可以吗?”

  朝云把脸放在初兮肩头上,低低应诺:“嗯嗯,我听小姐的”她看着熟悉的院子,想起和初兮打赌谁先长高,她们就把身高线刻在那枫树上,几年来分毫未动。

  朝云止不住啪嗒地掉眼泪,她自知自己畏寒,去到北凉活不长,只能在这里抱着初兮叮嘱:“小姐,你要照顾好自己,到了那边别乱跑,别乱吃乱喝,寒露前就要加衣服,还有……”

  听完朝云的絮絮叨叨,初兮转头看见姚氏在远处的门槛后,向她不断招手。姚氏面色苍白,脸上浮出细纹,她秋日的故疾又犯了。衣服上的褶皱未抚平,发髻未理正,银钗子插在参白发间,分不清那些是几时生出的。

  “兮兮,你来。”她唤着,让人无法拒绝。

  “太太,您小心冻着,回屋吧”朝云望着姚氏关切道。

  “回屋?那样他还能让我们说吗?”姚氏答道。初兮想起姚肃刚拿着圣旨进里屋,那神色黑得似大雪日运来的煤灰。

  初兮看向姚氏的瞳孔晃动,“朝云,你先回吧,我和娘想单独说说话”她没有移开顿在姚氏身上的视线,反而感觉越来越委屈。她和养育她长大的母亲,还隔着门槛。

  初兮一提裙角眉都未低就跨进去,看着姚氏傻傻地笑。

  “娘,我来了”

  姚氏捏着初兮的脸,掩面笑说:“哎呦,又瘦了吧!”

  “哪有?我变胖了不少,不信瞧瞧”说着初兮背着里屋方向装了一圈,又看向姚氏。

  “这是陛下的决定?”姚氏冷不丁地问出一句。

  “差不多吧”

  她继续问道:“你的想法?”

  “差不多吧,是我和陛下提出来的”初兮轻描淡写地应着。

  姚氏的神色有些复杂,她的目光很锐,少顷,又钝下来,叹道:“陛下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竟然同意了?”

  “娘,我已经二八了,我要自己决定我的婚事。”初兮对上姚氏视线。

  那对面的妇人忽地笑起来,像退淡朱红的残垣上温馨的暖光,她用手摸到初兮的脸颊说:“可是,兮兮这真的是你的选择吗?你有的选吗?娘能和你说的话不多。我自知有一天你会走,我眉眼低,这和你爹那温和的性格不同。娘才不在乎其他人,只要我的女儿能幸福,其他人我都无所谓。所以既然事已至此,我也知道你是自愿的,那娘只希望你,别回头,别后悔。”

  姚氏的目光像春节的糖瓜粘,再多释然,也抵不过糖浆般粘稠的恋恋不舍。

  她眯起眼,放下手,“兮兮,你先回去,娘还有事,明早娘给你编发,咱娘俩有很多可以说的”

  初兮回头便望见姚肃着鸦青素服,向她们望去。

  往后要离去的几日,姚氏果真日日为她编发,将阳光细细编进发丝,她们享受这份不可多得的宁静。

  离开的那日是霜降,窗花被冻得僵硬,霜片被雕琢成灿烂焰火,洁净而明艳。日头一上,窗纸就被濡湿了。

  初兮于堂前拜别姚肃和姚氏以及府里一些不认识的长辈,又去祠堂上香跪拜,听姚肃一番说辞,磕头三拜,起身站直,门槛先迈右脚。

  临出门她看见朝云在枫树后敲她,初兮眨巴一下眼睛,唇间咬出几个字,“我会回来的”。

  “小姐,莫要言语”身边的人提醒道。

  说一下又能如何?这句话初兮没有叫出口,只向朝云那边瞄了一眼。

  随后坐着马车去皇宫,永宁帝于殿前肃穆,循规蹈矩地封初兮一个“长离公主”的名号,就再没有回头。

  一切流程是鲤鱼跃龙门后坠入水中,水花溅起,一片波光粼粼,继而又平静下来。

  初兮前几日就遣散一大半要跟自己的丫环下人,这些不过是各方势力派出的眼线,没有人乐意真相服侍她。人多眼杂,若是说出去什么东西,她不好处理,只留几个陪自己就行。

  “公主,这有几块附近的糕点,您若有心可以尝尝。”

  一个平缓的女声打断初兮的思绪,最近她一直在尝试描出自己到北凉行走过的路程。

  抬头时,望见一张及笄左右的面容,眉似柳叶,唇片薄得,让初兮想起暮春时零落的杏花。她眼睛狭长似一股流动的溪,至眼尾,忽地转折,向下滑去。

  初兮实在不习惯别人叫她公主,这几日那些随着来的人时常公主长,公主短地唤来唤去。

  她可不是公主,凤阳宫里住的才是公主,她不过是个普通的野丫头,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恭恭敬敬的虚假称呼礼仪,她哪里能学会。

  “别叫我公主了,换一个!”初兮不耐烦地发起脾气。

  “是,那叫您,姚姑娘吗?”

  她没想到那女孩这么快就同意,“姑娘”就不错,平易近人还显她年轻。

  “姑娘就可以,对了,你叫什么?”

  她仔细打量起身前的女孩,一身侍女服没有什么特别,只这衣服上的纹样她在宫里见过。

  “奴婢没有名字,过去在宫里,陛下叫奴婢小七”她向初兮行礼,眼睛直直看着底下,仅留初兮几分余光。

  初兮继续问道:“你之前在宫里?”

  “是的,姑娘,奴婢之前是孤儿,被收养在宫中,有幸长伴龙椅,侍奉陛下起居”

  “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唔……叫暮雨怎么样?还有以后不用自称奴婢,同我一样,自称‘我’就行。那么多规矩束着,何苦呢?”

  暮雨侍立在桌旁听得一怔,还未等她细思,眼神先徘徊到初兮身上,似乎知道冒犯了礼,急急得应道:“姑娘,训导的是,奴婢下次注意”

  看来要迁就自己的性格需要改得真不少。

  初兮拍去袄上细灰,顺势咳嗽一声,故作严肃道:“你从现在就应该知道”

  “我明白的,姑娘”

  窗外日光弹指过,秋意似水墨的晕染,在不经意过渡到冬季。初兮他们走得慢,山高路远,不知不觉竟过去一个多月。

  那日白天,天空变成铅灰色,初兮身上发热,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她不知不觉就靠在暮雨身上睡着了。

  突然,睡梦中,一阵刺骨的寒意窜到初兮的脖颈。

  这还不让人好好睡觉了?她往暮雨那边磨蹭,两只手扯着衣衿往脖上压。

  “现在到哪里了?”她向左边蜷缩身体,又在尽可能为暮雨留出地方,声音因为刚睡醒还是哑的。

  暮雨将披风披在初兮身上,“到安槐了,姑娘,已经是北凉地界,刚才来了个人,说是太子亲信”

  初兮一下子惊醒,问道:“到安槐了?”又猛然掀开车帘,寒气夹杂雪花争先恐后地涌入厢内。

  北国冷空气总是混着枯草扬沙,闻起来像卧在地上咀嚼泥土。大片漠漠的白色荒原,总能让人忘却时间,万径人踪灭,那雪就覆在一具具尸骨上,他们在寂静的雪中哀嚎尖叫。

  初兮的胃翻江倒海,她赶紧捂住嘴,鼻子被寒气染得通红。

  “停车!”

  北凉来人,在此不敢停留太久,这是双方在谈和后,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敏感处,或者说只是大晋的敏感处。

  茫茫的雪原一遍遍冲击初兮的视线,这种辽阔苍茫的旷野令人生畏,因畏生敬,忆起这片土地下掩埋的生灵。

  初兮提裙跳下马车,新落的雪迅速掩住鞋尖,周遭静得出奇。马匹的喘气声格外清晰,呼哧呼哧吐出的哈气,在鬃毛上凝成白霜。

  初兮将斗篷帽子戴上,从裙袋中取出包裹好的泥土,扬扬撒在空中,来自大晋京城的泥土散入雪间,顷刻间就消逝不见。

  无尽的瀚海上,一个人或者一行人都是渺小的,他们都是天地间蜉蝣一掠,是白宣纸上突兀的墨点。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蒿坞下。

  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访古汍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刿肉。

  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

  初兮掖住裙角,跪在雪上,雪片自觉地落在妃红帽尖,发丝还是墨一般的黑,她的声音被揉进铅灰色。

  “大晋长离公主拜谢诸位”她重重地将头磕在雪上。

  “大风起兮云飞扬,一怀之土敬故乡。诸位为人子,尽孝,为人臣,尽忠,为国将,护大晋海清河晏,河山永蔚。虽身无完肉,尸供蛆蚁,亦碧血丹心可鉴,彪炳青史长留。吾三尺微命,于此拜见诸位。”初兮俯身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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