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宴的旨意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肃北王府内激荡起层层暗涌。表面上的筹备工作井然有序,暗地里的谋划却已紧锣密鼓地展开。
听雪轩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姬瑶光沉静的侧脸。她屏退左右,只留静露一人。从贴身荷包中取出那枚边缘已摩挲得光滑的南齐制钱,指尖反复抚过那道独特的磕痕,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来自故国的力量。
“静露,”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异常坚定,如淬火的寒星,“夜宴之上,必生事端。我们需得提前谋划,不能坐以待毙。”
静露神色一凛,躬身道:“公主有何打算?奴婢万死不辞。”
“两种准备。”瑶光眸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其一,若事态尚在可控之内,你需寸步不离,留意所有接近我饮食器物之人,尤其是骊姬,以及任何可能与三皇子有关联者,一丝异样都不能放过。其二,”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若情势危急,到我暗示时,无需犹豫,立刻让我服下那‘病’药。”
静露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公主!那药虽经奴婢反复斟酌,然是药三分毒,万一……”
“没有万一!”瑶光打断她,冰凉却有力的手握住静露微颤的手指,“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步棋。唯有‘病重’,或许才能暂避锋芒,为我们争取宝贵的时间。兄长既已冒险设法联系我,说明南齐定然也在暗中行动。我们必须活下去,撑到转机出现的那一刻。”
静露看着瑶光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能重重点头,将担忧压入心底:“奴婢明白了!纵使粉身碎骨,也定护公主周全!”
与此同时,书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夜色更沉。
司南烛与心腹林易正俯身于一张详尽的西苑布局图上。指尖划过墨线勾勒的亭台楼阁、水榭回廊,每一个点都可能藏匿杀机。
“澄瑞亭临水,视野开阔,利于监视,但其后方假山层叠,怪石嶙峋,极易藏人。”司南烛的指尖重点敲击在地图一处,“安排两队精锐,一明一暗,交叉巡逻,务必盯死这个区域,任何风吹草动,即刻示警。”
“望月台地势最高,是观赏焰火的最佳位置,但也最易成为远程弩箭的目标。”林易补充道,眉头紧锁,“需提前加派我们的神射手占据周边制高点,不仅预防冷箭,更要掌控全局。”
司南烛眸光冷冽如刀,扫过地图上每一个可能被利用的角落:“司奕辰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么针对公主发难,试图打破目前的平衡;要么……会利用夜宴人多眼杂,行其他诡秘之事。让我们的人眼睛都放亮些,任何异常,哪怕只是杯弓蛇影,也即刻来报!”
“那……骊姬姑娘那边?”林易迟疑片刻,还是问道,“三皇子近日似乎对她颇有‘兴趣’,多次暗中传递消息。”
司南烛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庶女,心比天高,不过是司奕辰手中又一枚妄图撬动棋局的棋子罢了,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但盯紧她,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司奕辰的马脚和真正意图。”
王府西侧院落,骊姬的心绪的确被那夜的笛音微微搅动,但绝非小女儿家的情思。那笛声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可能通往权力之巅的契机暗示。她几次试图在府中暗中打听善笛者的身份,皆无功而返,这让她更加确定,对方绝非寻常人等。
这日午后,她心烦意乱地在院中散步,思索着如何在夜宴上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僻静回廊。正欲转身离开,绣鞋尖却踢到一物。低头一看,竟是一卷不慎“遗落”的诗稿。
纸是上好的浣花笺,触手生温,墨迹犹新,字迹潇洒飘逸,力透纸背。内容是一首感叹怀才不遇、知音难觅的五言诗,字里行间透着的孤高与不甘,以及对权势的隐晦渴望,竟与她心底的野望微妙契合。那枚玉佩如今不知是何用途,但终归是急不得的。
骊姬的心猛地一跳,迅速拾起诗稿,警惕地四下张望,回廊空寂,不见人影。她指尖抚过那俊逸却暗藏锋芒的字迹,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夜神秘而高超的笛声……难道,这府中真有哪位贵人,与她有着相似的心思?这诗稿,是他不慎遗落,还是……刻意抛出的诱饵?
一股混合着警惕、兴奋与野心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急剧蔓延。无论是不是陷阱,这或许是一个她绝不能错过的机会。
三皇子府,密室幽暗。
司奕辰听着暗卫回报骊姬拾得诗稿后的细微反应,唇角勾起一抹算计得逞的弧度。
“很好。鱼儿闻到饵香了,看来这步闲棋倒是下得妙。”他把玩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玉佩,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她想要什么,本王就给她看什么。夜宴那日,本王会再给她一点‘惊喜’,让她彻底明白,谁才是能给她想要的一切的人。”他顿了顿,问道:“北凉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回殿下,北凉副使已秘密抵达都城,下榻在城南的‘四方馆’。他们此行,似乎对肃北王强行截留公主之举极为不满,怨气颇深。”
司奕辰眼中闪过兴奋的算计精光:“哦?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想办法,让这位副使‘偶然’得知仲夏夜宴的消息,再‘不经意’地透露些肃北王可能有意长期软禁公主、另作他图的口风。或许……我们能多一位义愤填膺的‘看客’,让这场戏更精彩些。”
南齐质子府。此处虽名为府邸,实则与精致囚笼无异。叶景澜——这位早已国破家亡、被南齐收养的质子,日子愈发艰难。自那日他甘冒奇险,动用最后一点隐藏的力量,设法将一枚刻有兄妹间秘密印记的制钱送入肃北王府后,看守他的北魏侍卫明显增加了不止一倍,行动受到更严密的监视,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他只能通过每日送饭的那位耳背老仆,极其隐晦地获取一点关于外界的零星碎语。当他得知仲夏夜宴的消息时,心中的焦虑如同野火般灼烧。他比谁都清楚,那对于瑶光而言,绝非恩典,而是龙潭虎穴,是各方势力角逐的修罗场。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是他,当初在得知南齐欲送瑶光北上和亲时,近乎绝望地向司南烛透露了车队行进的路线和护卫虚实。他告诉司南烛,拦截和亲队伍,既能破坏北凉与南齐的联姻,削弱北凉,又能让北魏握有一个牵制南齐的重要筹码,于北魏有大利。
可他藏了私心。他想着,只要瑶光不去北凉那个虎狼之地,只要她还在中原,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他甚至荒谬地觉得,在司南烛手里,或许比去北凉更好一些……此刻,他只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祈祷着瑶光能平安度过此劫。那份深埋心底、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情感,在无力的煎熬中灼烧着他的心。
十日转瞬即逝。
仲夏夜宴当日,西苑皇家园林灯火璀璨,恍如白昼。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湖面上飘荡着各色精致的灯船,与天际初升的星月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宗室皇亲、文武重臣及其家眷们锦衣华服,言笑晏晏,穿梭其间,一派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的景象。
瑶光身着司南烛为她准备的宫装,云锦繁复,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她举止得体,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在司南烛的陪同下步入宴场核心区域。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将司奕辰看似慵懒实则玩味的眼神、骊姬隐含期待与算计的神色、以及许多或好奇、或审视、或冷漠的目光尽收眼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如同猎豹般紧盯着自己。
司南烛在她身侧,一如既往的冷峻威严,与几位上前寒暄的权重朝臣周旋,言语机锋暗藏,滴水不漏。
宴至中途,歌舞渐入高潮,气氛愈发热烈。司奕辰果然按捺不住,执杯起身,向御座上的惠武帝敬酒祝词后,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落在了瑶光身上:
“今日父皇设宴,君臣同乐,岂能无佳作助兴?早闻南齐公主才情冠绝,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以琴艺著称。不知我等今日是否有此耳福,能聆听公主殿下奏一曲南地雅音,让我等粗鄙北人,也领略一番江南风华?”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瑶光身上。南齐以文化风雅著称,公主献艺本是雅事,但在此种情境下,由他提出,分明是裹着糖衣的刁难。奏得好,是理所应当;若稍有差池,便是徒有虚名,贻笑大方,连带南齐颜面受损。
司南烛面色微沉,眸光一冷,正要开口代为回绝,瑶光却已缓缓起身,微微屈膝,姿态从容:“三殿下谬赞。瑶光技艺浅薄,不过略通皮毛,实不敢在陛下与各位饱学之士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不过,”她话锋轻柔一转,“既然殿下有此雅兴,瑶光愿抛砖引玉,奏一曲《采菱》。此曲描绘我南齐水乡百姓夏日采菱、安居乐业之景,曲调虽简单,却饱含对太平年景、民生富足的祈盼,正合今日陛下愿天下安宁、两国修好之圣心。”
她一番话,既谦逊退让,又将演奏提升至“祈盼和平”、“歌颂圣心”的高度,让人无从挑剔,更将司奕辰的刁难巧妙化解于无形。
内侍很快抬上案几,摆好瑶琴。瑶光端坐琴前,屏息凝神,指尖轻拨。淙淙琴音流淌而出,果然如她所言,并不追求繁复技巧与华丽乐章,而是清新活泼,带着江南水乡的湿润气息与田园生活的恬淡趣味,仿佛在众人眼前展开一幅菱歌泛夜、笑语盈盈的生动画卷。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席间不少宗室女眷面露赞赏之色,微微颔首。
惠武帝端坐龙椅,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曲意甚好,有心了。”
司奕辰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道,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公主过谦了。此曲清新别致,果然南地风韵独特。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向席间一位一直沉默寡言、体格魁梧的使者,“素闻北凉草原牧歌高亢辽阔,苍茫悠远,别有一番撼人心魄的风味。今日两国使者皆在,实乃难得盛事。不如请北凉使者也献上一曲,让我等领略一番异域风情,岂不更显我大魏海纳百川、两国文化交融之美?”
那北凉副使早已接到暗示,此刻闻言,立刻起身,操着生硬的汉语,声音洪亮,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不满:“尊贵的皇帝陛下!我们北凉人唱歌,是在辽阔的草原上,对着长生天,用最原始的声音呼喊!不像南人,习惯在这精致的花园里,弹着这么小巧的琴!”他粗犷的手指向瑶光面前的琴,随即目光锐利地扫过瑶光,意有所指,“我们北凉的公主,也本该在我们自己的草原上纵马奔驰,放声高歌!而不是……”他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被强行困在此处,如同笼中雀鸟,为人奏乐助兴!”
话音一落,满场皆静!丝竹之声骤停,欢声笑语凝固。这话极其无礼粗鲁,几乎瞬间撕破了宴会和平融洽的假面,将两国之间最尖锐的矛盾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司南烛脸色瞬间冰寒,周身气压骤降,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北凉副使。
瑶光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她知道,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一阵苍凉低沉、却又浑厚悠远的洞箫声,自不远处的水榭方向蓦然响起。箫声起得突兀,音色古朴深沉,迥异于方才瑶琴的清越,也绝非北凉牧歌的狂放,那旋律带着一种古老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既不附和琴音,也不回应挑衅,只是兀自吹奏着一曲众人皆未听过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古调,瞬间将场中所有的死寂与尴尬吸入另一种诡异的氛围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箫声吸引,纷纷愕然望去。
只见水榭之中,一个身着玄色深衣的身影背对众人,倚栏吹箫,身形挺拔,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箫管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不是司奕辰!瑶光立刻判断,司奕辰惯用笛,且好华美月白,此人箫艺苍古,衣着深沉。司奕辰眼中也飞快地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与被打断计划的不悦,虽然立刻用酒杯掩饰过去。
那北凉副使,在听到这箫声后,脸上的倨傲与怒气竟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种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死死盯着那吹箫人的背影。
骊姬更是心头剧震,这箫声与她此前所闻的笛声截然不同,吹奏者显然也非同一人。这肃北王府,乃至这北魏朝堂,究竟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和势力?她心中警铃大作,却又抑制不住地生出更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这吹箫人是谁?他此刻出现,目的何在?是针对谁?
箫声苍凉呜咽,如泣如诉,却又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得满场寂静,无人敢出声打断。一曲终了,余韵悠长,那吹箫人并未回头,只是将洞箫从容收起,微微侧身,向御座方向极快地躬身一礼,便如鬼魅般悄然后退,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廊柱阴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经此一变,方才那几乎要爆发的冲突被强行按捺下去,气氛却变得更加诡异难测。惠武帝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视着箫声消失的方向,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众卿不必拘礼,继续宴饮吧。”
宴席虽得以继续,丝竹声再次响起,但每个人心中都已波澜骤起。表面的欢宴之下,暗流汹涌澎湃,杀机四伏。司南烛面沉如水,心中飞速盘算着那神秘吹箫人的身份与意图,以及他出现后北凉副使异常的反应;司奕辰则在惊疑不定中重新评估着局势,猜测是谁在暗中与他作对;骊姬低垂着眼睑,心中却已翻江倒海,对权力的渴望与对未知的警惕交织攀升;瑶光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深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让局面更加复杂难料;而那位北凉副使,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再如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惊弦乍变,一曲洞箫,彻底搅乱了棋局,将所有人都卷入更深的迷雾与危机之中。真正的较量,此刻才真正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