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没有清朝,没有民国,忘却了今昔是何年。只有眼前的戏台,一个绮艳流金,万种风情的世界。那只艳鬼,挟着她,赴她故事中的雪月风花……
三年前,北平。
“他叫什么名儿?”
她转头悄声问志诚。
“白舜英,新近有爷们捧他。前几个月红起来的。姐,你们家常找人唱堂会,不知道么?”他半眯看眼,随着古人的魂《游园》。
台上杜丽娘一身红裙,款款绕着虚幻的花园漫步,长眉微瞪,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借着古人的魂,鲜妍的画皮,唱着历朝历代的心碎别离。
二人都是会家子(懂戏的人),都懂超越唱词噪音的情。
丽娘的眼波流转,哀而不怨,直让人疼到骨子里去。
肃羽仿佛被丽娘游离的魂,带进了那片姹紫嫣红的世界。
没有清朝,没有民国,忘却了今昔是何年。只有眼前的戏台,一个绮艳流金,万种风情的世界。那只艳鬼,挟着她,赴她故事中的雪月风花。
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故事完了。
坐下的魂仿佛仍游离在九霄云外。
直至谢幕了,台下人才回过神来,各种赏头扑天盖地砸去,仿佛下了一场金碧辉煌的雨。
志诚也摘下腕表扔过去.见肃羽仍只是愣愣地坐着,轻轻推她一下
“姐,还没《惊梦》呢?”他笑着打趣道。
她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拍拍落旗袍上的瓜子壳。
“旁人唱戏,不过是披了张戏皮;他唱戏,却生了戏骨。”
“比梅郎如何?”
“梅老板唱造功底强过白老板许多,但论情,却不及他。”
肃羽抿了口茶,眼光却片刻不离白舜英。
“志诚,你和这儿的经理熟吗?我想去见他,白老板。”
来瞧舜英的票友,大多是男人。
台上是才子佳人,台下依旧把他当婊子、当戏子。
只有在唱戏时,高高在上,无限风光。
后台的戏子们都要散尽了,独舜英一人戏妆未卸,戏服不解,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浑然不觉闯入他那方小天地的公子贵妇。
经理上前提醒他见客人,舜英慌忙起身向二人问好,耳畔一只水钻风钗也跟着致意,颤颤地领首。
多少次登台唱戏时,他的一嗔一笑都属于戏中的角色,但眼波流转间,却分明在肃羽身上眷顾。两年前遥遥一见,却是一生的爱恋。
肃羽既识得他,又忘却了他。
她爱听戏,却不曾留心戏 中人是谁。枉他披上一层层光彩照人的画皮,唱着悲欢离合。戏罢又被忘了一回又一回。
明明排了那么些戏,也红了那么些时候,总算有一部戏走进了她心里,他这个人,也总算入了她的眼。
望着从前高高在上听了他无数折戏,却将他忘了一回又一回的肃羽,朝他走来,真好似九天仙女下凡尘。穿过整整两年日思夜想的幻梦,走进这个真实狭小的后台。
“今儿……来了位女票友,真是稀奇。”他轻声道,嗓音软软地带一分浑然天成的媚,因为唱戏中气足的缘故,声音并不小。
一只雪白的猫儿忽得从舜英身后绕出来,“喵鸣”懒懒地叫唤了一声。
那猫通身雪白,并无一丝杂毛,丝丝缕缕如同一朵薄公英,一双蓝红鸳鸯眼生得狭长妩媚。最奇的是那袅袅糯糯的叫声,一叹三叠,竟似旦角的戏腔。
两个跑腿的小龙套忙搬了两把椅子来,志诚显然对台下人没什么兴趣,翘着二郎腿点了根烟。逗弄着那只小猫。
“白老板还不卸妆,可是恋着杜丽娘,想多做一刻的美娇娥么?”
肃羽打趣道,舜英却给她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绞着袖口。他能将戏词倒皆如流,答她几句客套话却万分拘谨
“多谢太太来捧我的场。”
“白老板的戏真是好,把人的魂都勾没了,尤其是那句‘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唱腔与我从前听过的都不同些,有一种说不的哀切,好像把世间的愁都唱出来了。”
舜英听到此处,被胭脂粉黛环绕的吊梢凤眼忽地一亮,笑道:
“您说的是!那句词我最喜欢颠来倒去地唱了许多遍,才悟透意思。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不就像花草一般,随意被谁采走了,自己也半分做不了主。那些山盟海誓、恩怨情长更随不了人愿,总归是荒堂。”
怎想到倾心多年的姑娘,在台下初次见面时,己嫁做他人妇,却亦是他的知音。
这句并不出名的词,这个并不红的人,只因遇着赏识他的人,改变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