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廖屹然无心继续听下去,拂袖而走,谢宿雨也没展露半分想要挽留的意思。
看见面色可怖疾步冲出来的人,守在屋外的侍女慌忙送着,待重归平静,谢宿雨才瘫坐于凳上,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连顺着脸颊流下的汗珠也难以擦拭。
“主子。”
“桃花,将一早准备好的帖子送到镇国公府。”谢宿雨只发出了微小的气音,整个人虚弱极了。
桃花摇摇头,不明白自己主子究竟要做些什么,只好服从命令——其实,主子内心大概是很痛苦的。
在外人眼里,他是备受宠爱的虞国四皇子,乖张放纵无法无天,实际上,也不过是受制于天家的一具傀儡玩偶罢了。
镇国公府。廖屹然跟帖子几乎是同时到达。
史夫人立于庭院张望着独子的身影,廖靖江接过侍卫递来的东西再一次陷入沉思。
字迹清晰刚劲,颇有风骨,换作他日,廖靖江定当称赞并欢欢喜喜地将其留在自己书房的抽屉里。
“四皇子……”
“父亲,我们,有权利拒绝吗?”廖屹然问。
廖屹然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能。纵然一国公爵,纵然战功赫赫,他们不能。
停在镇国公府正门的几辆马车已等了近半个时辰,谢宿雨靠着,桃花为他揉着太阳穴,一声不吭。
良久,她亦问亦劝道:“主子,他们会来么。”
“会的。”
率先露面的是廖涟漪,廖屹然紧跟其后,到廖靖江与史夫人也迈出府门,人便齐了。马车缓缓起步,算算路程,到别庄需得巳时。
“这般脸色,他们在府中怕是练习了许久吧……桃花,你说本皇子做的过分吗?”谢宿雨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说,“大皇子今日到访别庄,他要是知道我不仅利用了他一次,恐怕连杀了我的心都有吧?”
春光融融,绿意渐浓,别庄的景致不同于各府中精心修饰,反而平添几分自然洒脱的美感。
一老伯候在入口,众人齐齐下车,因为小住,又都是习武之人,也没什么东西值得安置,很快便由仆人们带着参观活动了。
廖屹然心不在焉,走走停停。不得不说,别庄的空气的确比京内清新许多,哪怕心中郁塞,现在也不禁舒展,有让人暂时忘记烦恼的功效。
“主子,您落水伤了元气,这段时间本不应该到别庄来……”刚刚见过的老伯沧桑的声音传来,廖屹然听力敏捷,一下子便辨别出是来自不远处矮墙的后方。
他顿足,遣去领路的仆人,隐去踪迹,默默听起两人的对话。
“本皇子机关算尽,换了画舫,且贴了不少银子,”谢宿雨轻笑,悠悠地说,“终于跟廖小将军搭上关系,也不枉——谁!”树枝折断,谢宿雨的话音蓦然停住,警觉回头。
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老伯先行退下,自己则从矮墙后绕出,迎面就看见廖屹然手握两段半截的树枝。
“四皇子真是好算计,竟是用我来做了盘天衣无缝的棋局。”廖屹然讥笑着说。
“你——廖小将军都知道了。”谢宿雨微微一诧,瞳孔瞬间放大,却又很快平复下去,道,“本皇子并非想要算计于小——”话说到一半,却被廖屹然打断。
“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份所谓的‘恩情’四皇子也不必报答,稍后我会同父亲母亲和涟漪说明,便带他们回去,绝不留在这儿碍您的大事——好一个别庄,随便一个下人的身手都如此了得,这阵仗恐怕不输于我漠北军营。”从一开始他便看出来这里的仆人跟寻常官宦人家的不同,虽然现在大多府中都会有几个会武功的仆人,但数量、质量都极为有限,想于京郊养这么一批人可不简单。
廖屹然在漠北长大,没当过衣食无忧、锦衣玉带的金贵少爷。漠北有草原,有马,又高大又俊俏;有羊,有狼,有苍鹰,有獒犬,有的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粗犷汉子,若有了矛盾,就打一架,打完依旧是兄弟。
故而,廖屹然没经历过京城的腥风血雨,各方势力的勾心斗角,更无法理解谢宿雨这么做的用意所在。
他不明白,为何谢宿雨宁可豁出半条命也要在自己面前落水,只为被他所救,既然已经知晓有人妄图加害于他,他大可不来参加游湖宴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懂什么!你真以为这京城如你漠北一般?倘若本皇子当日没这么做,那今天,京中流传的便不是你廖小将军见义勇为,而是我那大皇兄施予本皇子一个天大的恩情了!旁人都只看见本皇子受父皇喜爱、恩赐不断、无人能及,可又有谁能想得到,正是这份偏心,给本皇子带来了多少灾祸,”谢宿雨哽咽着说,“满朝文武,哪个不在怀疑父皇会将皇位传给我这个‘无才无能无德’的‘病秧子’?
“你可知每天暗访四皇子府的死士有多少?你可知我每隔两天就要经历一次刺杀?什么偏宠!都是本皇子拿十几年的日夜不眠、胆战心惊换来的!
“既然如此,本皇子便遂了他们的愿。你应当不知晓,我曾于年幼时身中寒毒,终生无法痊愈,此番落水伤了多年养出来的元气,恐怕命不久矣。但也好,至少,不会再有人需要急迫地解决我了。”
听着谢宿雨起初激动而后逐渐转为淡然的语气,廖屹然有些发愣,忽然鼻头一酸,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但还没掉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廖屹然从小就被教导这个道理。漠北的将士,流血不能流泪,因为血是热的,而泪是凉的。可他今天发现,原来泪也可以是热的。
廖屹然是古板,也木讷,但他并不傻。此时,他忽然就释然了——利用便利用罢,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谢宿雨在京城,众人环绕却犹如孤身,不易。
“廖小将军若是介意,本皇子便即刻派人你们回去,从今往后,再不跟镇国公府产生一丝瓜葛,如此可好?”谢宿雨咬咬舌根,让自己能够平稳地讲话说完。
选择廖屹然,其实并不仅是因为他刚回京、有背景、为人刚正守节,是最好的人选;正如廖屹然所想,自己本可以拒绝参加游湖,可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谢宿雨,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