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那日，程野在骑楼转角撞见周婆婆晒药。七十二竹匾从蚝壳墙蔓延至天井，夏枯草在烈日下蜷成墨绿小舟。老人用紫铜药碾研磨鸡骨草，1997年的暑气突然从碾槽裂缝里溢出来。
"饮胜。"周婆婆忽然递来黑陶碗，程野被凉茶的苦呛出眼泪。喉间的刺痛退去后，舌根泛起奇异的甜——不是糖的滋味，倒像那夜暴雨中舔到的木雕裂痕。阿瓷在药匾间打滚，爪尖勾破的桑叶渗出乳白汁液，凝成苏悦最爱的栀子香膏形状。
姜雨棠的蓝牙音箱淌着《汉宫秋月》，她正在将《岭南百草谱》残页压进玻璃镇纸。程野帮忙整理药屉时，发现某格暗藏的陈皮上刻满正字。"每治好一个伤心人就刻一刀。"周婆婆的翡翠镯子碰响锡药罐，"四十年才学会加减火候。"
暴雨突至时，程野在晾晒的鸡蛋花里发现封信。1993年的邮票上盖着"南头邮局·拆迁前最后日戳"，泛黄信纸写着："给二十年后的饮凉茶人"。当他念出"金银花要配三更雨"时，阁楼的老式座钟突然敲响，药柜第三格自动滑出个珐琅彩药瓶。
"这是你的时辰。"姜雨棠将瓶内液体倒入凉茶壶，程野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棕褐茶汤里碎裂重组。阿瓷炸毛跃上药柜，打翻的灯芯草在空中拼出"戌时三刻"。
深夜的凉茶铺亮着猩红灯笼，程野跟着周婆婆学习看火。铜壶嘴喷出的蒸汽在天花板结成云图，每一朵都对应着茶渣地图上的红点。姜雨棠忽然将火钳塞进他手里："翻动往事要像翻动鸡骨草，七分力三分情。"
程野的腕力失控挑飞炭块，火星在药柜表面烧出焦痕。周婆婆却大笑："烧得好！"她用茶针挑开焦皮，底下竟露出1953年的制药日志。程野凑近细看，某页批注写着："忘忧方改良：加三钱未寄出的信灰"。
次日清晨，程野在煲药砂锅底发现粘稠的糖胶。用竹签卷起时竟拉出苏悦的字迹："你的设计缺了呼吸感"。阿瓷突然扑来抢夺糖胶，金瞳里映出程野腕间新结的艾草绳。
"这是凉茶的回甘。"姜雨棠将糖胶塑成骑楼模型，"痛到极致就会结晶。"程野的舌尖抵着糖塑蚝壳窗，尝到暴雨夜木雕渗出的树脂味。蓝牙音箱切到《渔樵问答》，她忽然将糖楼按在他胸口："听听梁柱间的风声。"
正午的骑楼像块闷烧的炭，程野跟着陆鸣送凉茶。彩虹脏辫上别着新鲜车前草，他忽然在科技园玻璃幕墙前驻足："你看，西晒的墙在喝凉茶。"程野抬头望去，防眩光涂层的波纹竟与凉茶壶嘴的蒸汽一模一样。
穿职业装的女孩接过试饮杯时突然落泪："这味道像我奶奶的梳头水。"程野看着凉茶在她掌心蒸腾出凤凰木的形状，想起苏悦总抱怨他煮的咖啡像中药。陆鸣大笑着往凉茶桶扔进把决明子："苦不尽甘，甘不尽命。"
暴雨在晚高峰时突袭，程野护着凉茶推车冲进骑楼。姜雨棠掀开保温罩的瞬间，蒸汽在天井织出1997年的星图。周婆婆用茶针挑破某颗"星星"，坠落的露珠正好滴进程野的眼眶——凉得像是苏悦分手那夜推开窗的月光。
"该你守后半夜的火。"老人将铜壶钥匙系在他腕间。程野独自面对跳跃的炉火时，发现映在墙上的影子长出猫耳。阿瓷的尾巴扫过炭堆，爆出的火星在墙面烧出句模糊的"对不起"。
子时三刻，程野在添水时误触暗阀。铜壶突然奏响《雨打芭蕉》，壶嘴喷出的水雾在空中凝成蓝花楹。他伸手触碰的刹那，花雾裹着1997年的拆迁告示扑面而来——周婆婆抱着猫崽坐在骑楼断壁间的画面刺得眼眶生疼。
"凉茶壶记得比人清楚。"姜雨棠的声音混着药香传来。她将熬干的药渣撒向炭堆，火焰瞬间蹿成骑楼形状。程野的掌心贴着滚烫的壶身，突然明白周婆婆说的"回甘要等"——那些被苏悦嫌弃的笨拙设计，正在火光里舒展成古建筑的飞檐。
晨雾漫过药匾时，程野在夏枯草堆里发现枚生锈的铜钥匙。周婆婆用陈皮水擦拭后，钥匙柄显出新刻的"程"字。阿瓷叼着它跃上凉茶铺门楣，锁孔竟与拆迁公告栏的锈锁完全契合。
暴雨再次降临的黄昏，程野握着钥匙站在公告栏前。铜锈在掌心印出蓝花楹轮廓，锁芯转动的瞬间，1997年的请愿书如蝶群飞出。姜雨棠的桐油伞遮住最后一线天光，伞面上用凉茶绘制的骑楼正被雨水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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