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镜瑶意有所指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囚笼。刹那间，沉渊之下那些形容枯槁、被用来试药的罪囚凄厉的哀嚎，极星渊神君昏迷不醒、生机日益衰败的苍白面容…… 种种画面伴随着浓重的药味与绝望感，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言笑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如同戴上了一张刻画着“温润”的拙劣面具，所有的血色都从他脸上褪去。他试图说些什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沐镜瑶有时候，真的很讨厌过于了解言笑的自己。
他哪里变了呢？
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五官依旧清俊，气质依然温和，可他就是变了。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从不因没有灵脉而自卑，反而凭借着自身医术无比自信，眼眸明亮地对她诉说要以一身本事实现医者救世之梦的少年郎……终究只能残存于遥不可及的旧梦之中。
她脸上维持着与往常无异的冷淡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诛心之言不过随口一提。然而，她的内心世界却已天翻地覆。
耳边，一道道似人非人、充满恶意的低语声再次响起，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她的神魂
“你看啊，人都要变的，谁都会变的……”
“人活着最终都要面目全非，爱的人离去，恨的人也要去……”
“他是因为你啊……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他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这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
一道无形却阴冷刺骨的气息，如同从地狱探出的鬼手，又像是有人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带着沉沦的诱惑与毁灭的欲望，死死缠上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让她呼吸骤然困难。
她愈发用力地握紧了手中那块温热的红色灵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茫茫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可那点暖意，根本无法驱散从心底蔓延开的彻骨冰寒。
耳边所有的诅咒与低语，最终都和记忆中那个最温柔也最绝望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那是她早逝的母亲，明月公主，在她生命最后时刻，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留下的、如同魔咒般的呢喃
“死吧，阿瑶……”
“跟娘一起死吧……”
“干干净净地……死……”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诱惑着她放弃挣扎，沉入永恒的宁静。
沐镜瑶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抵抗着那源自血脉、源自最深创伤的召唤。
她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言笑看着沐镜瑶紧紧闭着眼，阳光透过窗棂，照亮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红唇，心里没由来的涌上一股不安
那块被紧握在掌心的红色灵石，其中的暖意，似乎也在沐镜瑶冰凉的掌心与汹涌的黑暗情绪中，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沐镜瑶努力放轻呼吸，试图将每一口空气都吞咽得悄无声息，她挺直脊背，让自己冰冷的面容看起来与平时那种骄纵的厌世无异。她在脑海里一遍遍构筑防线，努力抵抗那些无孔不入、诱她沉沦的魔音。
别怕，别怕。 她对自己说。
“你怕什么？我们才怕！怕醒着，醒着要挨打！怕睡着，睡了就醒不来！” 耳畔的声音凄厉地反驳，带着无尽的怨毒。
你只是生病了，生了一场别人都看不懂的病。 她继续安慰自己。
“我也病了！病了好久！没有药吃，还要干活，好痛苦好痛苦啊！” 另一个声音哭泣着，与她共鸣着痛苦。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紧紧抓住这微弱的信念。
“过去？过哪里去？哦——生病会过去吗？对哦，会过去的，死了就都过去啦！哈哈哈！” 那声音陡然变得亢奋而疯狂，发出似哭似笑的尖利声音，将“死亡”包装成唯一的解脱。
沐镜瑶的自我安慰与耳畔那些似哭似笑、疯魔凄厉的声音死死纠缠，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精疲力尽的角力。她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依靠那点锐痛来维持最后的清明。
言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气息愈发紊乱和身体的细微颤抖，她那过于用力的“正常”反而显得极不自然。他皱起眉，刚想上前询问——
“公主！公主！”
流星天真无邪的呼唤，如同一道划破厚重阴云的阳光，踩着欢快的步子猛地撞入了沐镜瑶几乎被黑暗吞噬的感官世界。
“公主快看！风筝都挂好了！是不是很好看？”流星跑到她面前，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喜悦，指着窗外。
紧接着，孟阳秋也追了进来，嚷嚷着：“流星流星！刚才的果子糖再给我一块嘛！我忘记给天玑和言笑尝尝了，都被我吃完了！”他脸上是毫无阴霾的懊恼与期盼。
窗外天空中飞舞的、色彩斑斓的风筝，此刻竟都比不上眼前这两个人鲜活、单纯、充满生命力的笑容。他们像两株迎着烈日野蛮生长的植物，不懂阴影为何物。
然而，母亲那冰冷彻骨、带着致命诱惑的声音，依旧如影随形，在她耳畔幽幽响起：“死吧，阿瑶……活着多累啊……跟娘一起死吧……”
就在这时，流星被孟阳秋追着讨糖，咯咯笑着灵活地躲到了沐镜瑶的身后，寻求着她下意识的庇护。
少女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料隐隐传来，那全然信赖的姿态，像一道微弱的、却极其坚韧的丝线，牢牢系住了沐镜瑶即将飘向深渊的神魂。
她看着躲在自己身边、笑得毫无阴霾的流星，感受着这真实不虚的依赖与温暖。
心底某个地方，轰然作响！
不！
我不死！
一股远比厌世情绪更加强大、更加原始的力量，从她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猛然爆发，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悍然反弹！
我要活！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瞬间冲散了脑海中大半的阴霾与嘶鸣。
言笑一直紧皱的眉头，在看到她眼神骤然变化的那一刻，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方才沐镜瑶身上那股转瞬即逝的、仿佛要与整个世界割裂开的冰冷与死寂，难道……只是他的错觉吗？
他的视线依旧担忧地追随着她，但此刻的沐镜瑶，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可那双重新聚焦的眼眸里，却燃起了一种他许久未曾见过的、类似于“生气”的东西。
她看着窗外摇曳的风筝，和身边打闹的流星与孟阳秋，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将那份鲜活的生命力也一同吸入了肺腑。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