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过后诸事待理,如何处置叛臣降将,如何抄家杀头,如何归置目前权力真空的冯翊郡,总算缓和了众人对何楼程三家婚姻纠葛的关注。
这日少商正在屋中读书习字,忽见楼垚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少商,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可能是过于兴奋,他说话颠三倒四,少商听了半天才弄懂,“你是说,我们主动去劝安成君放弃这门婚事?”
“对!这叫釜底抽薪!”楼垚兴奋地搓了搓手,“只要她自己不愿意嫁给我,别人又能说什么,那样,就全无麻烦了!”
“那她肯吗?”少商十分怀疑。
昨日赵媪过府与她讲了何肖两家婚事的来龙去脉,何将军忠心报国,体会圣意,将女儿嫁给肖世子,全是为了朝廷大局。
何家经此一役,家底去了一半,且成年男丁尽皆战死,等何小公子成人及冠,少说还要十余年。眼下虽然满城皆赞何氏忠勇,可十几年后,人走茶凉,谁又会提拔重用何小公子?
而且还有何家剩下的那一半家底,安成君与何小公子现在是小儿抱金行于闹市,楼太仆兄弟虽然有些小计较,但大体还是光明磊落的,并不贪婪。
嫁入楼家,是保全何家最周全,最稳妥的法子,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可楼垚却觉得把握很大,“她又不喜欢我!她的脾气我最清楚,到时我摆出一副对她嫌弃厌恶之极的样子,她定然受不得激!”
少商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当即领上几名家丁护卫,套好车,与楼垚一道往何府去。
车行不到一个时辰,遥遥看见何氏大宅的屋顶上高高飘扬的素色招魂幡,两人对视一眼,俱不敢上前了。
没过多久,忽见一辆裹着重素的安车从何府门口驶出,一路向这个方向而来,少商连忙命人将车让出点路来,谁知那安车经过他们一行人时停了下来。
两人正在狐疑,安车里探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瘦削脸庞,少商和楼垚俱是一惊,这人正是许久不见的何昭君。
“原来是你们!”何昭君神情平静,曾经婴儿肥的脸颊已经瘦得凹了进去,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泛着幽冷的光芒。
她看楼程二人形容亲密,又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冷一笑,道:“我正要去办件事,不知程娘子愿不愿意上车与我同行?”
少商立刻警惕地打量起何家安车,楼垚十分仗义地挡在少商前面,大声道:“同什么行,你和少商又不熟,有事冲我来!”
何昭君看了眼纤弱柔美的少商,自嘲地一笑:“阿垚,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匹有汗血种的良驹么。父亲给你从西北商队那儿弄到了,原打算让五兄带回来的,谁知就出了事······”
她越说声音越低:“回头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楼垚身上的气势如戳了根钉子的浮球,立刻瘪了。
何昭君又道:“我不会加害程娘子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父之名立个誓!”
楼垚依旧瘪着嘴,少商却点了点头,麻利爬上了何家的安车。
楼垚大惊失色:“少商,你······”
少商十分冷静地道:“她不敢对我怎样的!毕竟我若是出了事,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娶她了!”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了,但带来的府兵却立刻聚集到车后,小心戒备起来。
“好,程娘子果然有胆色,不愧是崔娘子的阿妹。”虽是夸赞,但何昭君眼里却带着嘲弄与讽刺。
原来如英那日在楼家说的话不知为何竟然传了出来,满都城都为之哗然,不过碍着崔祈威势,纷纷不敢啧声。
少商也冷笑着回了一句:“不比安成君,第一回见面就要挖了我的眼睛!”
何昭君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然呵呵笑了出来,直笑出眼泪来:“眼睛,哈哈,眼睛,我的确爱说这话······我的傅母,将我和幼弟推进密室,肖家的贼兵逼问她我们的下落,她不肯说,就被活活地挖出了眼睛,斩断了四肢!我眼睁睁地看着,却不敢动弹······”
她将这话说给少商听,眼睛却看着楼垚,看这个从小伴着自己长大的少年,短短不过数月,他仿佛长大了许多,但还是一样的心软。
“我自幼丧母,是傅母悉心照料我长大,我却看着她受折磨而死,当真是报应!”说罢,她放下车窗的帘子,下令启程。
少商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何昭君也无意与她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少商撩开帘子一看,竟然是廷尉府。
廷尉府已有官吏守在门口,她们一下车,那人就拱手道:“安成君来了,吴大将军吩咐过的,里头已经预备好了。”
何昭君点点头,率众而出往里走。
少商原以为要往阴暗潮湿的监牢里一游,谁知却一路奔向黄沙铺地的后院刑场,只见那里已站了数名身着朱玄二色官服的行刑官,刑场当中设了一个一尺高的木制刑台,上面跪坐着一名只着月白中衣的男子。
一见了这人,少商立刻感觉到走在前面的何昭君微微颤抖起来。
可过了一瞬,少商也开始颤抖起来,因为从通道的那一端,又走来一批人马,为首之人正是如英。
如英先与何昭君见礼,然后看向孤身一人的少商,面色不虞:“楼垚呢,他居然放你一个人来这里?”
不待少商言语,何昭君不屑地冷声哼笑:“崔娘子倒是护妹心切,有你在这里,我敢对令妹如何吗?”
如英亦冷声回道:“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譬如眼前这肖世子,看这英俊倜傥的皮囊,谁能知道他里头尽是些脏心烂肺!”
她抬臂作揖,拉着少商退了一步,“死者为大,不敢误了时辰,安成君请便吧!”
少商看何昭君盯了自己一眼,才缓缓走到刑台前,与肖世子说了几句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向几位行刑官行礼道:“时辰已到,请行刑罢!”
如英伸手捂住少商的眼睛,轻声道:“陛下仁慈,原本念在肖家累世显贵,想给他留个全尸,是安成君上奏恳请将其枭首的。”
少商身子抖了一下,如英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悯:“也不怪她如此,她的五个兄长死得实在太过惨烈了!”
“何家大公子和四公子是被肖逆放在马后活活拖死的,二公子守城时被数箭穿心,拖了一日一夜也没能熬过去,三公子领援军回驰时中伏,力竭而亡,五公子则是在突围报信时被肖家逆贼掀翻在地,然后活活被乱马踩成了肉泥!”
“她的次嫂怀有身孕,逆贼却将利刃穿进她的腹中,她的长嫂亲眼目睹妯娌惨死,如今疯疯癫癫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少商轻轻地“嗯”了一声,等到如英的手掌从她眼前撤开时,只见一身孝衣的何昭君抱着用油布包好的头颅缓缓走来。
她神情倔强,满脸是泪,头颅上淋落滴答的血迹顺着她雪白的衣裙蔓延开来,像是一滴滴血泪,凄厉无比。
少商看得喘不过气来,偎在如英身上,被她扶着,一行人又出了廷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