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廷尉府门口，少商惨白着一张脸，像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她喃喃道：“我不能把阿垚留给你，你总是欺凌羞辱他，总逼他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你觉得我以后还敢吗？”何昭君倏然回头，脸上似笑似哭，“父亲咽气前将我叫到身边，向我磕了一个头，说对不住我。然后重重打了我两个巴掌，打一掌告诉我一句话——”
“第一句，以后再无人替我遮风挡雨了，以后再有风雨只能我自己顶着了。第二句，将来何家和幼弟就要靠我了！你觉得我以后还敢欺负人，还敢得罪人么，还敢么？”
她看了一眼一直将少商护得紧紧的如英，泪眼滂沱，曾几何时她的父兄也是这样护她周全。
她想起惨死的父兄，尖声叫道：“你以为我非要和你作对吗？倘若能换我父兄活过来，给我十个八个楼家我也不要！”说罢，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手上的头颅滚落一旁，油布略略散开，露出里面狰狞可怖的人头。
“把眼睛闭上！”如英将少商转了过去，让武婢扶着她，而后捡起那头颅交还给何家仆从，“你不要吓唬我阿妹，这个下马威我替她领了。”
如英两手都沾了血，黏腻腻的，非常不舒服，回头找婢女取帕子擦手，忽看见凌不疑飞马疾速而来，如英赶紧避开，却不想凌不疑飞身下马，直奔她而来。
凌不疑一把攥住女孩的手腕，语气略急：“谁叫你碰那东西了？受了惊吓，该怎么办？”他掏出帕子，随行侍卫解开腰间的酒囊，将酒水倒了上去。
凌不疑将浸湿的帕子塞到如英手里，“快把手擦干净！”
何昭君缓缓地拭泪起身，冷笑道：“想不到十一郎也有这般怜香惜玉的时候！程娘子真是好福气，有这么能干的姊姊和姊······”
“安成君适才还说不敢再得罪人，”如英斜睨了对方一眼，眸光寒冷至极点，“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她胡乱擦了几下手，又将帕子团成一团，扔到何昭君跟前，“说句难听的，我可不比凌大人好性，得罪我的后果，你禁得起吗？”
如英双手拢在袖中，一脸冷淡苛刻：“你也别以为全天下都欠了你何家的，何将军忠勇是不假，可托大了也是真的！有些事，我不说出来，那是给你们何家留脸，若你还不晓得分寸，那就别怪我不恤哀情了！”
何昭君抓着衣摆，牙齿发颤，忍耻道：“崔娘子勿怪，是我唐突了。”
如英也见好就收：“何将军在天有灵，想必见到这头颅也会觉得欣慰的！何家暂无主事之人，安成君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说罢命侍卫牵马过来，她也要回去了。
谁知忽而又被人抓住了胳膊，凌不疑道：“你受了惊吓，不宜吹风，坐我的马车回去！”
如英十分不耐，挣扎着道：“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受什么惊吓？你放开我！”
然而任凭她如何拍打踢踹，凌不疑都不肯放手，几个武婢和侍卫又被黑甲卫拦着不能近身。
“你不顾自己，难道也不顾程四娘子吗？她一头一脸的冷汗，难道也能随你骑马回去吗？”凌不疑一开口就抓住了如英的软肋。
如英看了少商一眼，果见她鬓角已经微湿，她住了手，动了动嘴唇，正当欲开口应下时，忽见廷尉府里又走出一位身着月白儒袍，满身斯文俊秀的青年男子。
他手执折扇，一路疾步而来：“如英，凌大人所言甚是，不妨坐我的马车送程四娘子回去。”
“袁侍中，宫中陛下如有召见，你无马车代步，怕是不大方便！”凌不疑抓住如英的胳膊不肯放手。
袁慎见状，也顺势握住如英另一边胳膊：“不劳凌大人费心，善见骑术尚可！”
两人对视，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敌意与势在必得。
凌不疑看向使劲挣脱桎梏，偏向袁慎的如英，问道：“你还要回永昌吗？你说过，要定居永昌，十年内不再踏入都城，这话还算数吗？”
袁慎眉头狠狠一皱，立即瞪向凌不疑。
如英面色一白，而后一红，厉声喝道：“放开我！”
凌不疑见她面色突变，想起那天在山崖上的情景，心中不由懊悔起来，连忙松开手。
袁慎想将如英带到自己身边来，却不料如英连他的手也拂开了。
如英深吸一口气，方道：“袁侍中的好意，我心领了。凌大人，今日就劳烦你了。”说罢走向停在一侧的玄铁安车。
凌不疑迅速跟上，他的安车是没有踏凳的，遂道：“我抱你上去。”说罢将如英打横抱起，托了上去，如英扶住车框，稳住身形，进了车厢。
随后是少商，武婢先跳上马车，而后将人拽了上来。
凌不疑上马，忽而敲了敲车窗，提醒道：“暖巢里备了参茶，对你的心疾有好处。”
如英闻言推开车窗，目光森然，一开口就带了冰碴子：“多谢了！”
她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脸忧色的袁慎，忽而扬声道：“袁善见！”
袁慎走至车窗前，如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请择吉日，过府一叙。”说完就放下车窗，心里忽然觉得痛快不少。
此话一出，袁慎只觉雨过天晴，喜笑颜开。
凌不疑双手握拳，青筋毕露，给驾夫使了一个眼色，驾夫会意，扬鞭策马，马车瞬时走远。
凌不疑高坐在马上，低头看向袁慎，袁慎抬头回望，丝毫不让，他拱手作揖道：“多谢凌大人了！”
凌不疑握紧马鞭，寒声道：“这声多谢，袁侍中言之过早了！”说罢，轻夹马腹，去追前面的安车了。
马车中，少商顾不得自己岌岌可危的婚事，忙追问道：“阿姊，方才凌大人所言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你要与袁善见议亲了吗？”
如英扭过头去不言语。
少商看如英脸色不大好，想起刚才凌不疑所说的参茶，倒了一盏递给如英。
如英不肯喝，她道：“外人的东西是混吃混喝的吗？我有个三长两短不要紧，万一带累了人家的清誉可就不好了！”
少商见此只能将参茶放下，如英平息许久，才觉心里好过些，挑窗一看，见已近程府，叮嘱道：“今日晚上叫阿鸢煮碗安神汤，你喝了再睡！”
少商本来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听了这话没忍住抱着如英哭了出来。
如英拍了拍少商的背，安慰道：“今日哭完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要快些好起来。”
少商听了，愈发哭得不能自已，及至到了程家，如英并没有下车，少商被武婢抱下去，如英敲了敲车壁，示意驱车快走。
车却不动，车门忽然被打开，凌不疑走了进来，坐定后，朝外吩咐道：“去文昌侯府！”
驾夫吆喝一声，马车再度缓缓驶动。
少商倒的参茶已经冷了，凌不疑一饮而尽，又重新给如英倒了一盏，递到如英眼前，道：“放心喝吧，没毒！”
如英哪里肯喝，道：“凌大人有所不知，这药若不对症，也是会死人的。”
“方才是我不对！”凌不疑端茶赔罪，“我不该旧事重提，累得你说了句气话。”
“凌大人并没有不对的地方。原是我先夸的口，如今为了少商的婚事又回了头，是我食言在先，凌大人问一句也是应有之义。”
如英眼神幽幽的：“再者，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气话，我是认真的，袁善见很好，于我而言，是个良配！”
伴随着“喀拉”一声，凌不疑手中的漆木碗裂了一条缝，黄褐色的茶水顺着裂缝沿着手掌滴在了铺在车板上垫着的黑狐皮毛上，好在颜色黑，溅了茶水，也只有一团湿意。
“你可知最先是我向你提的亲？”
如英心中早就猜到了，只是阿父没说，定是没有看中，“怎么，你提了亲，我就非要嫁给你吗？”
“你喜欢袁慎？”
“我喜不喜欢他，与你有什么相干？”
漆木碗在掌中碎得四分五裂，凌不疑看着如英，一字一顿地道：“当然有关，我心悦你，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如英闻言，笑如春风拂冬雪，暖意融融，凌不疑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又叫他回过神来。
“你当我是傻子么，信你鬼话连篇！”如英语气十分尖锐，“你不就是怕我将事情说出去，想拿婚事绑住我······”
“我没有，我就是喜欢你，想娶你，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这么坏？”
忽然驾夫一声急喝，马车疾停，一个颠簸，如英往前一扑，凌不疑快手将人拉住拽到自己怀里。
沾了茶水的手湿漉漉的，压在细白的脖子上，又湿又烫，如英生生打了个寒颤。
凌不疑手上根本没用力气，怀中女孩却抖得厉害，他在粉白的细颈上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两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就仿佛要落下泪来，可怜得要命，他忽然就不生气了。
崔无度掀开车帘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凌不疑的手一手勒着他阿妹的腰，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似是要将人活活掐死，而他阿妹手里拿着一根带血的发簪，一脸惊惶失措！
崔无度冲冠眦裂，一把将如英拽出来，又给了凌不疑一拳。
凌不疑下意识的一躲，可车厢内部空间有限，他的眼角还是被擦到了，火辣辣的疼。
崔无度揪着凌不疑的衣领，犹如渴骥怒猊：“你，你，你下，杀，杀，杀，手！”
如英叫道：“阿兄，我没事，快回家吧！”说罢，慌慌张张地从马车上跳下去，爬上了自家马车。
崔无度看如英走了，也赶紧跟了上去。
临走前，他还看了凌不疑一眼，只见这人沉默地坐在阴影里，眼睛里却似跳动着火星，炽烈的仿佛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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