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文帝也开始频频造访长秋宫,似乎是要前些日子的冷落给找补回来。
这一日又一日的过来,文帝就发现了一件事情,有个小女娘实在太碍眼了,就算他和皇后说些亲密话的时候她会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但没说两三句话,皇后就要派人去找,非要将女孩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才能安心。
文帝看着皇后温柔地抚摸女孩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热,摸摸女孩的手,看有没有被冻着,还要检视女孩是否背着她偷偷减薄了衣衫,还亲手为女孩织了一条披肩——简直比待自己还要上心。
皇后早发现了如英衣着喜欢简便宽适,哪怕是寒冬腊月时节,她也不喜欢将自己裹得滚圆,而是轻裘缓带,来去如风。
好看是好看,潇洒也是真潇洒,就是冻得慌。
如英不怕冷,但身子挨不住,一场风寒好了又病,病了又好,拖拖拉拉大半个月了,一直没能好全。
皇后无法,只得分出一多半心思关照如英起居衣食,她已许多年不曾这样着意打扮一个女孩,没过几日,竟然兴起极大的兴趣。
颜色鲜妍的织金锦缎,柔软亲肤的细腻绒布,丰厚光润的各色皮料,如流水一般被裁制出来,又被女孩穿在身上,真将人衬得如娇花软玉,十分赏心悦目。
文帝见了也十分高兴,大夸还是皇后会调理人,就是只藏在宫里不叫人看见可惜了,于是大手一挥叫养子将未婚妻带出去好好显摆显摆。
如英也吁了一口气,逃也似地拉着凌不疑跑了。
凌不疑握拳至唇边,忍笑问道:“你就这么怕娘娘?”
如英飞了一个白眼给未婚夫:“你懂什么,这叫最难消受美人恩!”
凌不疑被逗得哈哈大笑,惹得未婚妻狠命捶了他几下才消停,他捉住如英的手,道:“那咱们就出宫玩几天,去涂高山泡温泉如何?”
如英想起出征寿春前几天,他上次溜出驻跸大营带她去泡温泉发生的那些事情,面带薄嗔:“你又打坏主意,我不去!”
凌不疑好说歹说,最后还是将程颂与万萋萋这对未婚夫妻一同捎上,如英才勉强同意了。
不料万程二人已经提前有约了,他们要陪班小侯一道去城外登山采药,不过离涂高山不甚远,于是如英提议先去采药,而后大家一起去泡温泉解乏。
凌不疑自然没有异议,虽然他想与如英独处,但看如英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但不久以后,他就会为赞同如英的提议而后悔不迭。
他们要去的山名为小月山,行车只需半日即到,此处山石贫瘠,风景乏善可陈,加上冬寒未消,人迹十分罕至。
因着这份清静,如英看这座荒山也觉可爱起来。她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锦囊,取出一支玉笛,抵至唇边吹了起来。
笛声清亮悠远,似是一泓秋水自上而下浇覆而来,洗去心中所有烦闷与愁苦。
她侧首看凌不疑因这曲子微笑起来,心中忽而生出另一种情致。
倏尔宫羽斗转,角徵变化,一缕长音飞出,虽有苍凉寂寥之感,但越往后听就越觉出那股睥睨山河的豪放之气。
班嘉闻乐有感,脸上红得像擦了胭脂,忍不住拿一双亮汪汪的眼睛去看如英。
他真是好生羡慕这等有大经历和大阅历的人,有朝一日,他也想将这锦绣山河走个遍。
程颂也听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当即放声高歌了起来。
一时之间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令听者更觉心神驰荡,乃至曲毕,众人皆久久不能回神。
“哈哈哈,真是曲也妙,歌声也妙!”忽而前方走出一位年轻贵族公子,遥遥与众人招呼道,“子晟,崔娘子,还有几位同行者,天寒地冻,不如一齐上来饮酒烤火,驱驱寒气?”
凌不疑扶如英下马,然后带领众人与那人行礼:“四皇子既然相邀,我等岂敢不从命?”
一行人走将上去,发现不只有四皇子在,还有臭着一张脸的三皇子,以及一位头发斑秃,牙齿也缺了好几颗的老学究。
旁人见状,或许会以为两位皇子好学,所以找了位饱学之士来请教学问,偏凌崔二人对三皇子大义灭亲,致使怀孕的宠妾自缢身亡,一尸两命,被文帝勒令修身养性的事情心知肚明,此刻两下见面,彼此都互看对方不顺眼。
三皇子觉得凌崔二人是来看他笑话的,而如英则是觉得好不容易来寻清静,结果碰上一尊煞星,简直是出门没看黄历,不知道倒霉已经到家了。
老学究见了众人很是热情,尤其是对着如英:“托女公子的福,老朽的耳朵也觉通明起来。”
如英连道谬赞,一时侍者给众人奉上热酒,众人饮酒毕,本想就告辞的,谁知前方侍卫来报上山路上被积雪堵住了,一时清理不出来,众人无法,只得留下。
见听众多了两倍有余,老学究很是高兴,四皇子却怕兄长翻脸,赶紧道:“夫子,今日人这么多,似乎不便再讲述经学了······”
老学究笑道:“唉,人多点好,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嘛!都坐下,都坐下。”然后开始发问,“两位殿下,凌大人,以及四位小友,可知这世上为何会有山啊?”
三皇子侧头,用肢体语言拒绝回答这个愚蠢问题。
凌不疑当做没听见,低头往手炉里夹了两块细炭,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塞给如英抱着。
偏如英喝了酒,此刻不觉得冷,一个手炉你推我,我推你,手不知如何就缠在了一起。
四皇子见状,只恨自己脑袋前面长了一双眼睛,偏过头尬笑道:“盘古开天地,便造就了这山川河谷。”
程颂与班嘉低头应和道:“是极,是极!”
无论有没有未婚妻,这要脸和不要脸的,还是有些区别的。
老学究微笑道:“也对,也不对。这世上若是没有平地,丘陵,焉有高山峻岭。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非不见,自知则知之。因是由说,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一大串话听得人脑袋发晕,眼见兄长脸色越来越黑,四皇子赶紧跳出来道:“夫子,难得今日人多,您不如换个有趣的话题。”
老学究很是通情达理,捻了捻胡须,问道:“诸位年少之时,可想过将来会与何等人白头偕老,缘定终生?”
程颂与万萋萋对视一眼,互相红了脸,四皇子忍不住善意地笑了起来。
老学究也笑道:“情发一处,两心不离,可叹可羡啊!”
班小侯嗫嚅道:“家中长辈说,到你觉得电闪雷鸣之时,那女子就是你的意中之人了。”
“班家长辈倒也信奉老庄之说。”
老学究又拿眼睛去看凌崔二人,如英提壶自斟,道:“有人毛遂自荐了三次,我还用想么?”
凌不疑默默将酒壶挪远了些,笑道:“我一见她,便知是她,从此以后就不必再想了。”
青年或许是为了与金装玉裹的未婚妻更加相配,穿戴得也十分雍容华贵,加上容貌本就盛美无匹,此刻欢欣一笑,更让人觉得潋滟辉耀,不可逼视。
老学究听得连连点头,又捻着胡须,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讥嘲一笑:“男子为阳,女子为阴,阴阳有如天地,自有礼法因循。身为妇人,合该贤淑端庄,谦恭守拙,不要随意逞才,掐尖要强,还妄想压郎婿一头······”
这个指向性太明显了,如英极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
眼见一个不好就要闹起来,四皇子赶忙道:“干坐在这里也实在冷得很,山上的积雪想必清楚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走两步赏赏景?”
如英最先起身,她呵呵一笑,拍了拍凌不疑的手臂:“上山走累了,背我!”
眼见凌不疑果然弯下腰背,三皇子气得甩袖道:“子晟,父皇为你打熬的好筋骨,就是为了让你供一女子驱使吗?”
如英趴在凌不疑肩头,冷笑道:“听三皇子这话,知道的会说您不懂情为何物,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对我郎婿别有用心呢,瞧这酸味泛得,怕是山脚下都能闻见了!”
说着捂了捂鼻子,一个劲地催凌不疑快走。
三皇子冷哼一声,在心里骂了一声“刁钻女子”,扯着四皇子与老学究大咧咧地走到前头去,省得看了心烦。
程颂和万萋萋也十分有眼色,拉着班嘉也跟了上去。
凌不疑背着如英,坠在最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