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梁夫人的居室,又是一番梳洗更衣。
梳洗毕,如英被婢女领到居室深处一间小小的祭堂中。
梁夫人跪在案前,不住轻声祝祷,听到脚步声才转过身来。
如英走到近前,发觉香案上的灵位竟写有“先夫袁公羽······”等字样,心中立刻明白,这是梁夫人前夫,袁州牧堂兄的灵位。
对于很多人来说,戾帝残暴,不过是史书中短短的几句话,但对袁家而言,却是主支残尽,血海沉沦的悲痛往事,对于梁夫人而言,是半生鸳鸯梦碎,一世生不如死。
对于阿伯而言,亦是江湖已远,豪情不复,宦海沉浮的大半生。
“在尸山血海和家族倾覆面前,什么悲痛都得忍下。州牧大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我也不能无视父亲的哀求,所以我们还是成婚了!”
梁夫人语气淡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州牧原本是答应了一个女子,要与她仗剑江湖,永不分离的,可惜我们终究是要为家族而活。”
如英问道:“那女子便是那刺客的妹妹?”
梁夫人点头:“嗯,她叫第五合仪。他们兄妹自幼相依为命,情分甚笃。”
如英又问道:“那她可是因袁州牧而死?”
梁夫人叹了一口气:“那年,我生下阿慎还未出月,某日第五合仪忽然来找州牧大人,不知两人在书房里争执了些什么,第五合仪忽然以剑相逼,更一路闯入内寝,抓着襁褓中的阿慎逼迫州牧大人跟他走!”
“响动闹大了,惊动了重病中的君舅,他一怒之下让人抬他出去,先哄骗第五合仪放下阿慎,然后喝令弓弩手数箭齐发,第五合仪万箭穿心而死。眼看心爱之人惨死在自己面前,州牧大人本想跟着去的,可是君舅当夜就自尽了,留下了一句遗言‘为父给你的心上人抵命,你给我好好护着袁家’······”
如英知道梁夫人向自己提及这段旧事的原因,无非是不想她因今日之事迁怒袁慎,故而等袁慎来接她去逛灯会的时候,她还是应下了。
漫步在灯市中,两人兴致都不高。
如英侧眼看他,问道:“州牧大人还是将那人放走了吗?”
袁慎板着脸道:“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下去手,只能由得第五成一回又一回来刺杀了!”
一阵沉默后,如英忽然笑道:“你这人真奇怪,教导你的夫子,生育你的父母都是情深而至执迷的前车之鉴,你竟然还想重蹈覆辙,这可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情!”
袁慎不知如何作答,猛地他指着前方一处道:“你看,我们就是在那里遇见的!”
如英举目望去,宾客满席的酒楼下悬了长长一排圆形灯笼,灯光斑斓,映在路人脸上似梦似幻。
“你当时站在那里,仰头看天,虽然被侍卫和武婢们围着,可还是一身孤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你一个人,看起来好像要哭了,但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当时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大概还以为我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袁慎带如英走了过去,“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舅父家的宴会上,你好厉害,也好倔强,我从未见过气性这么大的小女娘!”
锋利的簪头刺进皮肤中,鲜血顺着娇嫩纤细的脖颈染红了女孩纯白色的衣领,她的眼神里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孤绝之勇,令当时还是个小少年的他甚为震撼。
成长的岁月里,他忘了很多事情,也忘了很多人,但唯独那一双噙着泪,不肯屈服的眼睛,牢牢镌刻在他心里,多年来记忆犹新。
后来他听闻舅父将她带在身边教导,很想再见她一次,可惜那时他已经被父亲送去了白鹿山求学。
“其实后来在白鹿山,我也见过你一次,远远的,你恐怕没有看见我!”
那时崔夫人已经过世,她穿着一身素衣在漫山青翠中倏然而过,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待得追至山下,她已绝尘而去。
袁慎叹息道:“如英,自你六岁起,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都在错过。”
如英不语,继续往不远处的杂耍台子走去,袁慎默默跟上。
杂耍台子后侧方十丈左右处,有一排已经打烊的商铺,如英站到铺子旁,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日月色依旧,可惜没下雪。
她抬手指向另一边灯火通明的酒楼,“当年,霍不疑就站在那边屋檐下的走马灯旁看我。”
袁慎顺着如英的手臂看去,心里有些发酸:“然后你一眼就看中他了?”
他话出口,就知道自己冒撞了。
如英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我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其实,你的脸我也没看清!”
看袁慎一脸惊奇,她道:“你难道没察觉自己当时是背光站的么?”
袁慎失笑:“难怪我在程家向你搭话,你第一反应是去摸腰上的匕首!”
“嗯,我有些多疑!”如英带着袁慎继续往前走,走至那盏走马灯处,“不过看到那把扇子,我就放心了。阿伯不会将我的笔墨随意送人,除非他心里很是喜欢那人,而阿伯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袁慎动了动嘴唇,其实那把扇子是他像舅父求来的,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今夜这里也挂了一盏走马灯,只是不再是阖家团圆,而是鱼戏莲叶,两相依偎。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你们同时向我求亲,我心中是更偏向于你的。你脾气比他好,也比他听得懂人话,不用我打你两耳光,抓花你的脸,你才知道要让着我一些!”
如英拉着袁慎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我与他闹过,吵过,也好过,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
听着喜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另一个男子,袁慎笑意也勉强起来。
“可是人是往前走的,若总是回头往后看,会迷失道路。”
如英说完忽然站定,她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袁慎:“再过一年多,霍不疑就该回来了,他身边虽有骆济通相伴,可我知道,那不过是为了解我流言之困的幌子!”
袁慎哑声问道:“那你,你可要回心转意?”
如英摇头,她认真地看向袁慎:“我是要告诉你,霍不疑对我贼心未死,你要娶我,就得做好被他盯上的准备!”
袁慎缓缓笑道:“当初你们定婚之后,他也时刻提防于我,如今不过是攻守异形,只要你心意不改,我又有何惧之?”
如英闻言深吸一口气,正色问道:“袁善见,我生来桀骜,十分不驯,决计做不来世人眼中的贤妻,婚前婚后你都要受不少本不该受的辛苦与麻烦,甚至终其一生,我也不能回报给你同等的情意,你可当真想好了?”
袁慎反手覆住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双微凉的手,眼里的光胜过满街灯火:“我甘之如饴!”
如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你挑个吉日,去我家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