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成灰

长孙府的桂花落得满地都是时，长孙无忌最终决定未来苏瑾与长孙娉婷的婚事——先定娃娃亲亲，待苏瑾日后学有所成后再奏请陛下赐婚。

定亲那日，长孙府只摆了家宴。苏瑾送来的聘礼很简单：一对羊脂玉镯，一方端砚，还有他亲手抄的一卷《兰亭集序》。玉镯是寻常货色，端砚却磨得光滑温润，字迹更是风骨峭峻。长孙无忌看着那卷字，对李丽质道：“这后生有心，知道娉婷爱练字。”

李丽质勉强笑了笑，转身去了长孙娉婷的院子。少女正坐在窗前，手里捏着支狼毫，却久久没落下。案上摊着张素笺，只在角落写了个小小的“钰”字，被墨点轻轻盖住了。

“娉婷，”李丽质在她身边坐下，“苏公子送来的端砚不错，你看看合不合手？”

长孙娉婷抬起头，眼底有些红：“娘，我知道这是为了家族。只是……定娃娃亲这事是不是太急了？”

“急什么？”李丽质握住她的手，“只是先定下，你还能在家住好些年呢。苏公子是个可靠的人，将来定会待你好。”

长孙娉婷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砚台边缘。她不是讨厌苏瑾，那日在屏风后见他，确实觉得他谈吐不俗，可心里那点隐秘的欢喜，早就给了另一个人——她的堂弟，湘王李钰。

那是去年宫宴，李钰穿着小锦袍，举着块桂花糕，颠颠地跑到她面前：“阿娉姐姐，这个给你，比御膳房的甜！”他当时才四岁，说话奶声奶气，却记得她前几日说过“爱吃甜糕”。从那时起，她就总盼着进宫，盼着能看到那个追在她身后喊“姐姐”的小身影。

后来李钰长大了些，会拿着画满老虎的纸给她看，会在她被房遗珠闹得没办法时，奶声奶气地说“珠儿别吵，阿娉姐姐要练字”。那些细碎的瞬间，像颗颗糖豆，藏在她心里，甜了好一阵子。

可她也知道，这心思只能藏着。李钰是皇子，将来要做储君的，房家的珠儿妹妹与他早有默契，她这个长孙家的表姐，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娘，我知道该怎么做。”长孙娉婷深吸一口气，把那点酸涩压下去，“定亲的事，我听祖父和您的。”

李丽质看着女儿强装平静的样子，心里疼得厉害，却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委屈你了。”

定亲的消息很快传到宫里。王皇后听说后，特意让人给长孙娉婷送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算是长辈的贺礼。李长乐拉着长孙娉婷的手，叽叽喳喳地问：“表姐，苏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呀？他会像九哥一样，给你摘桂花吗？”

长孙娉婷握着那支步摇，指尖有些发凉，却还是笑着说：“苏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正说着，李钰和房遗珠从外面跑进来。李钰手里拿着只刚折的桂花枝，看到长孙娉婷，就举起来：“阿娉姐姐，给你！珠儿说这个插在瓶里好看！”

长孙娉婷接过花枝，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李钰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李钰没察觉，还在旁边说：“表姐定亲了，是不是以后就不能常来宫里了？”

“能的。”长孙娉婷低下头，看着花枝上的桂花，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还会来给你和倾城妹妹送杏仁酥。”

房遗芯凑过来说：“阿娉姐姐，等你嫁了人，我让九哥给你送更大的桂花枝！”

长孙娉婷没说话，只觉得眼眶有些热。她悄悄抬眼，看了看李钰——他正被房遗珠拉着说“要去摘更多桂花”，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她忽然想，就这样也很好，能看着他笑，看着他和珠儿妹妹吵吵闹闹，就够了。

苏瑾要随房大人去洛阳的前一日，按规矩来长孙府辞行。长孙娉婷本不必出面，却被祖父叫到花厅，说是“让你们年轻人说说话，熟悉熟悉”。

两人隔着一张矮几坐着，一时无话。苏瑾先开了口，说起洛阳的牡丹：“听说洛阳的姚黄魏紫开得极好，等我回来，给你带些花种。”

“多谢苏公子。”长孙娉婷低着头，声音很轻。

“我听长乐公主说，你爱练字。”苏瑾又说，“洛阳有位老匠人，做的笔很好用，我给你带一支？”

“不必麻烦了。”

苏瑾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笑：“你不必拘谨。我知道，这门亲事非你所愿。但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什么。将来成了亲，你想住长孙府，或是住我那边的小院，都随你。你想进宫看长乐公主，想练字画画，都随意。”

长孙娉婷猛地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苏瑾虽出身寒门，却也知‘尊重’二字。”苏瑾目光坦诚，“你是长孙家的小姐，是公主之女，嫁给我委屈了你。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往后的日子，自在些。”

长孙娉婷心里忽然一松，又有些复杂。她对着苏瑾，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虽浅，却真切：“多谢苏公子。”

苏瑾离开后，长孙娉婷站在廊下，看着满地桂花，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或许这样也好，嫁一个知进退的人，守着心里那点不能说的念想，看着李钰和芯儿妹妹好好的，看着长乐妹妹无忧无虑，也就够了。

几日后，苏瑾随湘王离京。长孙娉婷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支远去的队伍，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从袖中摸出一张小纸，上面是她偷偷画的一只小老虎，像极了李钰当年画的那张。她轻轻把纸折成小纸船，从城楼上放下去——纸船顺着护城河漂远了，像她那点不能说的心思，终于找到了个可以安放的地方。

“表姐，你在看什么？”李长乐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九哥他们吗？”

“嗯。”长孙娉婷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等他们回来，就该入冬了。到时候，我给你和九哥、珠儿妹妹做棉鞋好不好？”

“好呀！”李长乐拍手笑道。

风吹过城楼，带着桂花的香气。长孙娉婷望着远处的天际，心里悄悄想：就这样吧。助湘王问鼎大位，看着李钰成为储君，看着他和芯儿妹妹的婚事定下来，而她，守着苏瑾给的“自在”，守着心里那点念想，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只是她不知道，这深宫里的事，从来由不得人“自在”。她的退让，她的隐忍，终将和所有人的命运缠在一起，在未来的某一天，掀起更大的波澜。而那只漂远的纸船，或许还没到下游，就已被暗流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