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灵宫的偏厅里,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明明灭灭,映得萧淑妃的脸忽明忽暗。她捏着绣着缠枝莲纹样的锦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连指节都透着青气,目光落在桌角那只素白瓷瓶上——瓶里插着的干花,还是去年儿子素节亲手摘给她的。一想到素节,想到长女,再想到被房德妃抱走的小女儿朝元,她的心就像被钝刀割着,密密麻麻地疼。
这座贤灵宫,曾是她的安身之所,如今却成了困住她的牢笼。当年她得宠时,陛下李治常来这里陪她赏花听琴,连宫里的宫人都高看她几分。可这一切,都在房德妃设下的圈套后彻底改变。去年春日,房德妃故意让人在她的汤药里加了助眠草药,又趁她昏睡时,把一只绣着“厌胜”符咒的荷包塞进她的妆匣。陛下发现后龙颜大怒,说她“心怀歹毒,诅咒后宫”,虽没废了她的位分,却再也不踏足贤灵宫,连对素节和长女,也少了往日的疼惜。
她百口莫辩。房德妃住在晨夕宫,背后有朝臣支持,又最会讨陛下欢心,而她孤孤单单守着贤灵宫,连个替她说话的人都没有。更让她绝望的是,今年朝元出生,陛下虽亲赐了名字,却在房德妃的“劝说”下——说她“心性不稳,恐教不好公主”,把朝元抱去了晨夕宫教养。如今她想见女儿一面,都要先去晨夕宫递牌子,看房德妃的脸色。
“淑妃妹妹,发什么呆呢?”房德妃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手里还把玩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簪——那是陛下前几日赏给她的。“方才跟你说的话,你可记牢了?朝元明日还要抄《女诫》,你若是心疼,便别总想着来晨夕宫看她,免得扰了她的心性。”
萧淑妃猛地回神,连忙点头:“娘娘说得是,臣妾记牢了,以后不会总去晨夕宫叨扰娘娘。”她不敢看房德妃的眼睛,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得意的笑意——房德妃就是要这样,在贤灵宫与晨夕宫的对比里,一点点夺走她的尊严,让她明白谁才是宫里真正得势的人。
房德妃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口,才淡淡道:“你能想通就好。陛下把朝元托付给我,我自然要在晨夕宫好好教她,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萧淑妃应着“是”,又坐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小心翼翼地告退。走出贤灵宫的朱漆大门时,晚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远远能看到晨夕宫的方向灯火通明,那片光亮像刺一样扎在她眼里。她心里满是委屈和不甘——陛下,您可知晨夕宫里的人,是如何算计臣妾?您可知贤灵宫里的臣妾,连见自己女儿一面都如此艰难?
而立政殿的暖阁里,气氛却透着几分压抑的焦灼。李钰裹着两层厚厚的锦被,小脸烧得通红,连耳垂都泛着不正常的绯色,呼吸时带着细微的喘息,像只被冻坏的小猫。王皇后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让她眉头瞬间皱紧,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怎么还没退下去?上午太医不是说风寒已经好转了吗?”
站在一旁的王家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论语》,锦缎封面与案几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角的碎发都用发胶固定住,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听到王皇后的话,她微微蹙眉,语气带着几分训斥:“皇后,你就是太娇惯钰儿了。男孩子哪能这么娇气?些许风寒算什么,耽误了读书才是大事。他是陛下亲封的嫡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现在不立规矩,将来怎么担起大唐的江山?”
王皇后心里不赞同,却不好反驳。老夫人是父亲王仁祐的亲娘,是她的亲婆婆,更是王家的定海神针。这次请老夫人进宫,原是因为她要照料倾城公主和东宫的李忠,实在分身乏术,想着老夫人疼外孙,能多照拂李钰几分。没成想老夫人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李钰病了三天,她倒逼着孩子读了两天书,连太医劝着“需静养”,她都只说“温室里养不出松柏,钰儿不能这么娇养”。
“阿娘……我难受……”床上的李钰忽然睁开眼,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肉乎乎的小手从锦被里伸出来,紧紧抓着王皇后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王皇后连忙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让她心疼得不行,柔声道:“钰儿乖,太医马上就来了,喝了药就不难受了。”转头对着守在门口的宫女厉声吩咐:“去太医院!让李太医立刻过来!若是他来晚了,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不敢耽搁,快步跑了出去。可刚出门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像是从天边滚过来的巨石,震得窗棂都微微发抖。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纸上,瞬间就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帘。
里屋忽然传来倾城公主的哭声,带着孩童特有的惶恐。王皇后心里一紧,连忙起身:“我去看看长乐。”刚走到屏风后,就听到外间传来李钰小声的嘀咕,带着几分委屈和疲惫:“系统,我这要是真病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原来的世界了?”
“宿主!你可别胡思乱想!”系统的声音在李钰脑海里响起,带着几分急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真能放下皇后夜里守在你床边擦汗的模样?放下陛下把你抱在膝上教你认龙袍纹样的场景?还有倾城公主每天偷偷给你留的蜜枣糕,房明答应要跟你一起掏的鸟窝……这些你都能放下吗?”
李钰愣了愣,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幅幅画面:王皇后夜里不睡觉,坐在他床边,用温水给他擦手心脚心,眼眶红得像兔子;李治把他抱在御座上,指着龙袍上的五爪金龙,笑着说“钰儿是朕的嫡子,将来也要穿这样的龙袍”;倾城公主把偷偷藏起来的蜜枣糕塞给他,小声说“弟弟吃,姐姐不喜欢甜的”;房明攥着他的手,说“殿下别担心,我会帮你挡着苏先生,咱们偷偷去掏鸟窝”……这些画面像暖融融的光,照得他心里软软的,竟说不出“能放下”这三个字。
可额头的滚烫又让他忍不住委屈,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可我真的好难受……老外婆总让我读书,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快撑不住了……”
系统还想再说什么,李钰却觉得眼前一黑,脑袋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娘娘!娘娘不好了!”守在床边的小侍从见李钰没了动静,慌得魂都快没了,连滚带爬地冲进屏风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九殿下……九殿下晕过去了!额头烫得吓人,连呼吸都弱了!”
王皇后刚把倾城公主哄好,听到这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差点站不稳。她踉跄着冲出屏风,扑到床边。只见李钰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原本微微起伏的胸口,此刻竟只有微弱的起伏,连呼吸都快看不见了。
她颤抖着伸手探了探李钰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瞬间慌了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掉:“快!再去催太医!让他们把最好的药材都带来!还有!去御书房告诉陛下!快!”
小侍从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雷声还在头顶炸响,雨点砸在窗纸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像是要把整个立政殿都砸穿。王皇后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李钰冰凉的小手,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钰儿,你别吓娘……娘不该让老夫人逼你读书,娘错了……你醒醒,看看娘好不好?”
倾城公主也跟着跑了过来,小手紧紧拉着王皇后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小声问:“娘,九弟是不是要死了?他会不会像宫里的小花一样,冬天一过就没了?”
“不许胡说!”王皇后把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带着哭腔,“钰儿不会有事的,太医马上就来,你父皇也会来的……钰儿还要跟你一起放风筝,一起吃蜜枣糕,他不会有事的……”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的恐慌却越来越重——这孩子是她好不容易才怀上的,是陛下盼了许久的嫡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而御书房里,李治刚看完苏瑾递上来的江南水灾民情册子,眉头还皱着,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总管李德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礼仪都忘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不好了!九殿下……九殿下晕过去了!还发着高热,气息都快没了!”
李治手里的册子“啪”地掉在地上,上面的字迹瞬间被洒出来的茶水浸湿。他猛地站起来,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把上面的笔墨纸砚都扫到了地上,却毫不在意,大步往外走:“快!备车!不!备马!朕要立刻去立政殿!”
外面暴雨倾盆,雷声滚滚,侍卫想为他撑伞,却被他一把推开:“不用!”他踩着积水就往立政殿跑,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龙袍,头发贴在额头上,脸上满是雨水和焦急。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李钰是他的嫡子,是他和皇后盼了许久的孩子,是大唐的未来,若是钰儿有什么事,他这个皇帝做得再称职,又有什么意义?
刚到立政殿门口,就听到王皇后压抑的哭声。李治快步走进暖阁,看到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李钰,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着李钰滚烫的脸颊,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颤抖:“钰儿,父皇来了……你醒醒,看看父皇……父皇还没教你骑射呢,你不是说想跟父皇一起去猎场吗?”
就在这时,太医院的李太医带着三个徒弟,背着药箱,浑身湿透地跑了进来。李太医是太医院院判,医术最高,平日里连亲王请他看病都要提前预约,此刻却跑得满头大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连忙上前给李钰诊脉。
他的手指搭在李钰的手腕上,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旁边的徒弟递上帕子,他也没接,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李钰的脉象。
“怎么样?”李治抓住李太医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语气急切得像是在审问犯人,“钰儿到底怎么样了?能不能治好?你说!”
李太医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沉重:“陛下,皇后娘娘,九殿下是风寒入体,本就虚弱,又劳累过度,导致高热不退,邪气攻心,如今气息微弱,脉象紊乱……臣需立刻施针逼出邪气,再开一副猛药,能不能挺过来,还要看殿下的意志和造化。”
“那就快治!”李治低吼道,“若是钰儿有什么事,朕诛你九族!”
李太医不敢耽搁,立刻让徒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银针细得像头发丝,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李太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扎进李钰的百会穴、风池穴……每扎一针,他的额头就渗出一层冷汗。
暖阁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李太医施针的细微声响和王皇后压抑的哭声。王皇后紧紧攥着李治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可李治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李钰,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倾城公主躲在王皇后身后,小手紧紧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王家老夫人站在角落里,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李钰,脸色苍白得像纸。她原本还觉得自己是为了外孙好——陛下的嫡子,将来的储君,自然要多读书、立规矩,才能配得上身份。可此刻看到李钰这副模样,她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什么规矩,什么身份,都比不上孩子的命重要。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钰儿,我的乖外孙,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而贤灵宫的灯火,此刻也还亮着。萧淑妃遣散了宫人,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暴雨发呆。桌上放着她给朝元绣了一半的平安符,针脚细密,却在指尖迟迟落不下去。她想起素节上次来贤灵宫见她时,小声说“母妃,我好想你”;想起长女偷偷塞给她的帕子,上面绣着小小的“母”字;想起朝元出生时,她抱着女儿,心里满是欢喜……可如今,女儿被养在晨夕宫,儿子和长女也难得一见,她守着空荡荡的贤灵宫,像守着一场破碎的梦。
窗外的雷声又起,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不知道立政殿的慌乱,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像这暴雨中的贤灵宫一样,冰冷而绝望。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陛下,求您醒醒吧,求您看看晨夕宫和贤灵宫的差距,求您还臣妾和孩子们一个公道……
外面的暴雨还在下,长安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将无数人的牵挂与恐慌、算计与绝望,都锁在了这一方天地里。立政殿暖阁里的烛火摇曳,映着李治和王皇后焦灼的脸庞;贤灵宫的窗前,萧淑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晨夕宫的深处,房德妃或许正把玩着陛下的赏赐,丝毫不知这夜的风雨,已搅乱了深宫的平静;蓬莱殿里,武媚娘抱着李幼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麒麟玉佩——她刚听到李钰病危的消息,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这场寒夜的雨,像是要洗去宫里的尘埃,却不知能否洗去这深宫里的算计与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