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的街道上，火光冲霄，叛军入城，杀戮四方，鲜血染红了白雪，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随着残肢掉落在冰凉刺骨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再也没了气息。
“庆王殿下说了要留活口，抓住她！不能让她离开宫城！”
少女娇小纤细的背影，踩踏着积雪飞快的往前跑着，身后追赶的士兵越来越多，领头的将领射出一箭，箭矢破空而出正中她的右肩，她痛呼一声跌倒在地，怀里的东西滚落在地。
玉玺！少女挣扎着爬起来。
“绛宁，莫要在负隅顽抗了，你乖乖的把玉玺交给我，我可以保证，你还是尊贵的承恩郡主，受万民供养，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庆王不疾不徐的被簇拥着上前，慢条斯理的劝说。
她手指颤抖的捡起地上的玉玺，忍着痛将箭拔出，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摆脱追兵，但她也不甘心束手就擒，她望着城楼上的火光和满目疮痍，双拳紧握，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城楼之上，少女不卑不亢地站在最高处，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坚毅，望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和身后蓄势待发的追兵。
……
银甲被鲜血浸染，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此起彼伏，我的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厮杀。
我永远都忘不了一刻前，被刀抵住脖颈的太子从容决意，那种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了生死。
“可叹父皇一生慧眼如炬，将你认作忠良托付，可叹卿卿一片真心，到头来却是痴心错付。宋墨，你说要报仇?赔上定国军一世风骨，换得个乱臣贼子之名，可惜啊，你报错仇了！”太子猛地冲向剑刃，倒在了血泊之中，嘴角扬起的是嘲讽的笑。
“本宫宁死不遂贼子意…”
这是一个王储的最后呐喊。
我的心中乱作一团，可时至今日，我已经深陷这权力的漩涡，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哪怕前方是粉身碎骨的绝境，哪怕眼前是尸横遍野的惨状，我也必须不顾一切地做下去。
我要的，是一个真相，是一个能让舅舅瞑目的答案。就算是死，我也绝不让舅舅背负着冤屈长眠地下。
思绪如乱麻般纠缠，却突然被打断，我隔着风雪，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城楼之上的陈绛宁。
“我乃永安公主与镇国公独女陈绛宁，陛下亲封承恩郡主，今奉陛下圣旨昭告天下，庆王弑君谋逆，天怒人怨，心术不正，怎配为君。”
原本嘈杂瞬间鸦雀无声，静谧的像是坟墓，众人皆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城楼上的少女。
“我绝不屈服于奸佞之辈！愿以命祈祷！万恶轮回，报应不爽！请苍天庇佑我江山社稷，终有一日还我黎明百姓安宁！”她的脸上有着未干的泪痕，眼眸半合，睫毛颤动。
天际突然闪现惊雷，似乎在回应她刚才所言的话语，寒冷的气温仿佛骤降数十度，冻结了众人的思绪，让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随后，她狠戾地将手中的玉玺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扔下。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如同一朵凋零的花瓣，向着无尽的深渊纵身跃下。
我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想都没想便朝那坠落之处狂奔过去，脚下的积雪被我踩得飞溅起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枚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玺被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碎渣。
天雷滚滚，电蛇游弋，轰隆的巨响在耳边炸裂开来，我的脚步倏然顿住，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少女的身体犹如断线风筝般坠落，一滩殷红的鲜血顺着雪地蔓延开来，溅在我的靴尖上。
我看着卿卿，就这么从城楼之上跳了下来。
从自少时起的那座我们并肩看过无数次日落的城楼之上——
跳了下来。
耳畔一阵嗡鸣，我双腿一软，缓缓跪在她身旁，那原本娇艳的面容此刻毫无血色，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宛如尘世最后的悲悯。
不…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悔恨如潮水般将我淹没，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那些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看过的夕阳，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
此刻，我只愿这是一场噩梦，等我醒来，一切都还如往昔般美好，她会笑着扑进我的怀里，唤我“砚堂” 。
可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抱起她一步步地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只知道不能把她留在这冰冷的雪地。
胸口传来的钝痛让我吐出一口鲜血，我脱力的跪倒在地，周遭天旋地转，我再也站不起来……
突然我就想这么永远的跟她躺在一起，再也不醒来。
可我还是被陆争陆鸣带了回去。
“少帅…承恩郡主从城楼一跃而下，誓死不顺庆王意，现如今天下皆知庆王夺位名不正言不顺，玉玺已碎，庆王大怒，下令将郡主尸身弃于乱葬岗，受野兽啃噬，现在已经…”他们没敢继续说下去。
曝尸荒野，死无全尸…
他怎敢这般对她！怎敢！！
“我要去寻她，她不该躺在那种冰冷可怖的地方，她会害怕的，我已经负过她一次了，不会了，再也不会让她一个人了…”
我一路疾驰赶到乱葬岗，周围堆积着无数骸骨，其中夹杂着零星的碎肉，散发着恶臭的味道。
我不顾一切的刨开层层血骸，却连她的半片衣角都没看见，沾染满污垢的掌心被划破流淌出猩红的鲜血。
“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直到庆王派兵来围剿我，我才知道这不过就是个圈套，我这颗棋子，没了用处自然就到了该舍弃的时候。
“宋将军是在找这个吗？”四周窜出数百名精兵，为首的将领将什么东西扔在地上，那黑曜岫玉与赤玉琉金交相辉映。
我冲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拾起，那块岫玉上满是斑驳裂纹，是她修补好的…
舅舅被害后，我持剑闯宫，她为救我出司刑监不惜劫狱被下令禁足三月，而就是这三个月内，我与皇后庆王达成共识，起兵谋反逆了这昏庸王朝。
我深知自己踏上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也知道如果这样做了，卿卿不会再原谅我，但为了给舅舅报仇，我已没有回头路。
命运如此，从不允许我选择，怨憎会的毒侵入骨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那天晚上，她来问我，为什么宁愿触怒龙颜抗旨也不愿娶她，我望着她眼中的泪光，心被狠狠刺痛，却只能咬着牙别过头去。
“到如今你还看不透，自始至终我都是在利用你郡主的身份，为我稳固世子的地位，现在我名誉权利都已在手，你对我而言，再无用处。”
“宋墨，你说的你自己信吗？你若对我无意，为何还要戴着它。”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是不是摔碎了它，你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是的，我亲手摔碎了岫玉，我与卿卿十几年的情意。
我看着她蹲在地上边哭边捡碎片，缓缓伸出手，可那手刚伸到一半，便又被我狠狠攥紧收回。
“我信与不信，现在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不要它，又何必伤了它。”她哭得肝肠寸断，声音都已沙哑，却依旧执拗地把那些碎片一片片捡起，像是在拼凑我们破碎的过往。
我知道她问的不是岫玉，而是心。
我冷着脸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哭了?瞧瞧我们郡主哭起来多么惹人怜惜，陈绛宁，收起你这副可笑的样子，滚出我的视线。”
那一刻，我分明听到自己的心也碎成无数片。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那枚岫玉上，“把她的尸身还给我。”
为首的将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还你？承恩郡主的尸身，早就被野狼啃食殆尽，渣都不剩了！你就算把这乱葬岗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她的一根骨头！”
我捂住胸口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陆争陆鸣急忙来扶我，我好痛恨这副病躯。
“陛下仁慈，或许你很快就能和郡主团聚了。”那人一挥手，精兵们一拥而上，荒凉阴森的乱葬岗瞬间响起阵阵杀戮之声，或许这里再多几十具尸体也是平常之事罢了。
毕竟，当权者从来不需要仁慈。
“庆王当真是好手段，过河拆桥的勾当玩得倒是娴熟，真不怕天下人耻笑吗？”我执枪抵挡着攻击，一步步艰难挪移着，身上的铠甲早已残缺不堪。
“陛下杀你一个乱臣贼子天经地义，后世之人又怎会怜悯一个罪人。”
罪人…是了，我如今是个罪人。
舅舅、母亲、卿卿，他们都不会原谅我了。
“逆贼宋墨，挑衅皇威，藐视王法，取其首级者，封万户侯，赏金千两。”
一个个贪婪的士兵闻言更加卖力的砍杀，雪白的刀剑飞舞翻腾，寒芒乍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之中，场景骇人至极。
“少帅小心！”
我看着陆争陆鸣为我挡下了攻来的长矛，看着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温热的鲜血溅射到我的脸上，与我自己的血混在一起。
我幡然醒悟，这一世，我错得离谱，满心仇恨蒙蔽了双眼，让我亲手毁掉了最珍视的一切。如今，利刃加身，死亡步步紧逼。
是我咎由自取……
箭矢穿透我的身躯，我朝万丈深渊坠落而去。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这样也好，我可以去到阴曹地府，向他们赎罪了。
“砚堂…砚堂…”恍惚间，那熟悉的呼唤声仿若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我看见卿卿身着一袭月白锦裳，裙摆如流云般在风中轻轻飘动，眉眼间是我曾无比熟悉的温柔笑意。
“卿卿…你来接我了吗？”我声音颤抖，伸出满是血污的手……
最后的最后，我坠落崖底，濒临死亡使我的痛感异常敏锐，我的身躯随着惯性撞击到崖底尖锐的岩石，骨骼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卿卿…原来，你这么疼…”
街边的酒肆茶楼，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食客们推杯换盏，谈笑声、劝酒声交织在一起，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气息。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讲述着江湖侠义与朝堂风云，引得众人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唏嘘感慨。
我认得出这是京城，突然，一个小男孩抱住了我的腿。
我下意识低下头，目光触及小男孩那满是亲昵与依赖的面容，刹那间，呼吸一滞。他眉眼间与我竟有几分相似。
“爹爹，你何时走到我前面去的，你不是在陪娘亲买胭脂吗？”
我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小男孩。
“你小小年纪乱跑什么，若是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爹爹您是英国公，娘亲是承恩公主，舅舅是皇帝，这京城上上下下哪个坏人敢动我？爹爹前几日教我的功夫，我可都记着呢，才不怕坏人！”小男孩扬起下巴，一脸骄傲，还煞有其事地比划了两下。
我顿时红了眼，颤抖着双手，轻轻抚摸小男孩的脸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这么厉害啊，那爹可要跟你比试比试，若是你比爹先寻到你娘，就算你赢，爹便奖励你一个最想要的物件。”
“我可以要一把剑吗？木剑我都玩腻了——嗯?爹爹你耍赖！”小男孩低头思考了几秒，再抬头时发现眼前的爹爹已没了踪影。
他气喘吁吁的往回走，果然在胭脂铺找到了自家爹爹与娘亲，他猛地扑倒娘亲怀里哭诉，“娘亲，爹爹他耍赖，说和我比赛找你，结果他自己先跑啦！他骗小孩儿！”
宋墨不可置信的看着宋璟给自己安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哭笑不得地辩解道，“宋璟！你真是人小鬼大，不就是不允许你买那把锋利的铁剑，至于这么告状？”
陈绛宁听着父子俩的拌嘴，不禁掩嘴轻笑:“好啦，你爹爹也是担心你用铁剑伤到自己。等你再长大些，功夫练得更扎实，爹爹肯定会给你买的。”
宋璟听了娘亲的话，虽然还是有些失落，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他从娘亲怀里探出脑袋，看着宋墨说：“爹爹，那你可不许反悔，等我长大，你一定要给我买一把最锋利的剑。”
宋墨笑着摸摸他的头，“好，爹爹绝不反悔。”
他们牵起宋璟的小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温馨和睦的画面，就像一道光，直直地照进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如今的宋墨，有家，有妻子，还有孩子。
已别无所求。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消散，最后望着她的背影，唤了一句。
“卿卿。”
陈绛宁像是有所感应，脚步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回头张望。街市依旧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异常。
“怎么了卿卿。”
“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唤我。”
“定是你今日逛得累了，出现幻觉了。走，咱们快些回家，我给你做最喜欢的云片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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