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日落西斜，红日唯一的残影落幕于林立的宫殿后。

翊坤宫主殿上，水面的浮冰打着转儿，年世兰手抵长眉，阖目歇神，打扇送来的微风扑着面，心乱如麻，真是心乱如麻。

心里似有头发怒的狮子叫嚣着，快让我砸点儿什么，快让我砸点儿什么吧。

“外头怎么样了？”

颂芝挪着碎步走上前，接过摇扇的活儿，回禀道：“抬着送回延禧宫去了，怡贵人跪了有两个多时辰，险些走不动道儿。”

年世兰啧一声，十分不耐烦，右手挥了挥又道：“谁问安陵容了？她就是跪断了腿也不打紧，碎玉轩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风停了，颂芝谨慎地瞧了瞧她的脸色，摇头说：“只说众太医都极力抢救着。”

这下，年世兰的慌乱再也掩藏不住，她是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的，即便皇帝雷霆般震怒惩戒，她所顾虑的也只是皇帝会不会原谅她。

只听她声音微微颤抖着：“都是她自己蠢，身子不适也不早说。”

阶下侍立的曹贵人泼冷水：“莞嫔反复申述了，娘娘只是不信。”

这话点了火，惹得年世兰又是暴怒又是恐惧，但她还在狡辩，她是不会错的。

年世兰说：“本宫哪知道她是真是假，莞嫔一向巧言令色与本宫作对！怎么会...她不是已经三个多月了吗，胎象应该很稳了，才跪了半个时辰就，就流血了...”她把自己说激动了，复又眸光涣散，木愣愣地言语，“太医说了...血，好多血。当年本宫的孩子没了，地上也是那么一片血......”

曹琴默冷漠地看着这位美艳，骄傲的贵妃，现在却一副失魂落魄的痛苦模样，贵妃娘娘，您当日之痛，亦是莞嫔今日之痛，你那么爱怜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却不把我的孩子当人看。

己所不欲，专施于人。

人啊，还是要信因果，惧报应。

曹琴默选择继续拱火：“娘娘，不管是哪个太医说，跪半个时辰不要紧，您也不能真的让她跪那么久啊，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年世兰更来气了，倏地走上去推了她一把，呵斥她当时怎么不拦着些，就在这儿当事后诸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而此时，周有德窝着肩低着头近前道：“皇上和皇后的銮驾，已经在玄武门外了！”

延禧宫

小宝鹊为安陵容红肿的膝盖难过得直掉泪，宝鹃也不好受，但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大宫女，板正个脸训她：“哭什么，还不快去打水来，该预备的都预备下，待太医来了给小主好好瞧瞧。”宝鹊囔囔应是，抹着眼泪走了。

小小的屋子里聚着眉庄，淳常在欣常在，敬妃立在窗幔边上替安陵容操持着事务。

也许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后，安陵容的行为，真的把出身寒微，却心地良善重情，性情温和机敏的人设立住了，如春雨润物一般，悄无声息的攒下了极好的人缘。

虽然膝盖连到小腿痛得发烫，整个人被汗水浸的不成样子，安陵容半躺在床上晕乎乎的想，若以真心换真心，付出一切都是不会被辜负的。

虽一朝入局，可安陵容从不以局中人的视角看待一切，也许会气闷，也许会吐槽两句，也会分出喜憎好恶。

然而面对这群囚牢中的女人时，她往往参杂着几分悲悯。

安陵容知道每个人的结局，最终活下来的人真正得到了什么呢？

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可这样的仇恨因何而起。

是安稳祥和的未来，然而岁月静好，万般平顺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的吗。

“嘶——”

沈眉庄坐在床沿上，听安陵容抽气儿，忙掀了裤腿看她的伤口，想上手轻轻揉揉，又怕弄巧成拙：“瞧你一直迷迷瞪瞪的发呆，太医刚留了药单子，你屋里叫宝鹃的那个已跟着去取了。”

敬妃道：“是啊，怡贵人，你还是躺下歇着吧。”

安陵容说：“不过是小伤，养养就好了，莞嫔的身子才是要紧，她可还好？”

沈眉庄回答说皇上和皇后已赶回宫了，眼下定然是第一时间赶去碎玉轩，必要严惩年氏之跋扈狠毒。只是关于莞嫔还没有确切消息，不知孩子保不保得住。

安陵容这才松了口气，没消息就算是好消息，醒过神儿来，她才觉得哪里不对。甄嬛出事儿，这伙子人围在她面前做什么？

“贵妃虽愚，可架不住身边儿有个曹琴默出谋划策，毕竟是宠了这么多年的女人，难保她哭两声儿，认两句错儿，皇上就轻拿轻放了。”安陵容幽幽道，“甄姐姐昏迷不醒，说不出话。皇上又正是气头上情绪不稳，恐年氏巧言善辩无人压制，两位姐姐还是赶紧去碎玉轩撑场子吧。”

几人一合计，最后留下欣常在照看着安陵容。

欣常在这人非常有意思，她为人极其谨慎，从不站队，不与人交好，总是带着女儿独来独往的，不刻意提起都想不出这号人。

同时欣常在也不肯吃亏，一张嘴向来不饶人，她从不惹事，旁人也不会招惹她，属于是后宫老实人的典范。

然而后期的瓜尔佳氏连这么个老实人都要欺负欺负，也怪不得兔子去咬她了。

欣常在不假人手，接过宝鹃手里的药盒，亲手给安陵容上药，安陵容忙推拒着不用，欣常在手一顿，佯怒地瞧她：“客气什么呢？上个药罢了，又不是做什么别的。”

安陵容讪笑：“这种事儿，哪里需要劳动姐姐呢？您也累了一整天。”

欣常在轻轻柔柔地涂抹着药膏，看着肿了老高的膝盖，鼓起嘴吹了两口凉气，和着药膏的作用，叫安陵容舒服了不少。

欣常在说：“说实话，我觉着你挺...挺傻的。像咱们一样出身不大好的人，在这后宫里能仰仗的不过是那么点宠爱，如我一般吧，有资历能怎么着，这么些年了，不过是个常在。瞧瞧你做的那些事儿，莞嫔就不提了，你同她倒有几分姐妹情谊，已故的荣嫔，你救她、帮她，瞧着是做善事，可其中的风险，阴谋，又岂是你能抵抗的。”她停了嘴，悉心替安陵容整理好寝装，拾起自个儿的竹骨扇子摇起来，“后宫啊，磨灭天真，纯善，我当初那点子热情也早就不晓得扔去哪里啦～”

一整天都在赶路的富察侍卫被一道无形的规矩格挡弹开，前朝与后宫一个门槛的间隔，七尺男儿却跨不过去。

他一路走，一路听这一日后宫的绯闻八卦。

怡贵人在太阳底下跪晕过去。

她也跪晕了。

从富察侍卫听说这个怡贵人开始，她似乎就一直在救人的路上，她就这么喜欢救人？

要跪多久才能跪晕过去，富察侍卫记起来小时候不写作业，还跟人打架，数罪并罚，额娘罚他三伏天跪着抄书，阿玛挺心疼的，但他不敢求情，倒是姐姐跑去跟额娘闹，结果就是一起罚。

他跪太阳底下，姐姐跪屋里。

富察侍卫想着，突然间整颗心又充斥着一种孤寂和恐慌，就如当初听闻姐姐死讯一样。

只有一句荣嫔殁了，再多的，什么也打听不到。

今天也不过是反反复复一句，怡贵人跪晕了。

能怎么办呢，宫闱之中，手伸不进去。信息获取的渠道过于闭塞，他倒有本事算出敌人是谁，却无可奈何。

合该飞扬的少年，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是阴霾重重。

富察侍卫翻箱倒柜找到不久前额娘给的药膏，夸得是天花乱坠的好，他揣着药准备出门，又垂着头坐下。

宫里什么好药没有呢？

他想起怡贵人交代的任务。

“皇上深爱纯元皇后，若纯元皇后之死与她妹妹有关呢？富察少爷，要扳倒乌拉那拉氏，纯元皇后才是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