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紫禁城的夏至日最是难熬,蝉鸣声裹挟着热浪穿透雕花窗棂。坤宁宫正殿里,琅嬅倚着嵌螺钿紫檀美人榻,葱白指尖轻轻抚过八九个月大的孕肚,冰裂纹瓷盏里湃着的酸梅汤沁出薄薄水雾。
"主子,钦天监递来吉日单子。"素心捧着鎏金托盘轻步上前,又琴已将冰鉴往榻边挪了挪。琅嬅瞥见托盘上明黄缎面,凤眸微挑:"搁着吧,内务府送来的封后吉服纹样可核对过了?"
话音未落,忽觉腹中一阵抽痛。琅嬅攥住摇光递来的锦帕,冷汗顺着抹额上的东珠往下淌。寻意已疾步往殿外去唤太医,檐下鎏金铜铃被撞得叮当乱响。
"主子莫慌,产房早备下了。"素心扶住琅嬅手臂,又琴往她腰后塞进软枕。琅嬅望着博古架上那对珐琅彩婴戏图瓶,忽想起三日前青樱在御花园拦轿请安时,鬓边那支不合规制的点翠凤钗。
剧痛来得又急又密,琅嬅咬住帕子不肯出声。恍惚间听见弘历的明黄袍角掠过屏风,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产房血腥气,熏得人几欲作呕。
"恭喜皇上!是龙凤呈祥!"接生嬷嬷的贺喜声里,琅嬅勉力睁开眼。襁褓中两张小脸红如珊瑚,永琏的哭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弘历接过孩子时指尖发颤,明黄襁褓映得他面色发青——富察氏嫡子的分量,终究是太重了。
三日后晨起梳妆,琅嬅对镜抚过依旧平坦的小腹。摇光捧着密报进来时,殿外海棠正落得纷纷扬扬。
"延禧宫那位昨日戌时三刻,往太医院讨要过麝香。"摇光压低声音,"奴婢已让赵太医换了艾叶。"
琅嬅捻起螺子黛描眉,镜中凤目寒光凛冽:"把本宫妆台上的青玉香炉赏给青樱格格,就说...夏日蚊虫多,焚些艾草最是驱邪。"
午后弘历来时,琅嬅正逗弄着摇床里的永琏。皇帝的目光在婴孩绣着龙纹的襁褓上停留片刻,忽然道:"皇后产后虚弱,六宫事务不如暂交..."
"皇上忘了,臣妾是先帝爷亲赐的嫡福晋。"琅嬅含笑打断,将璟瑟递到弘历怀中。婴孩突然啼哭,弘历手忙脚乱的模样惹得素心低头忍笑。窗外忽起惊雷,暴雨打在琉璃瓦上,盖过了延禧宫方向瓷器碎裂的脆响。铜胎珐琅自鸣钟敲过七下,素心捧着缠枝莲纹瓷瓮进来换冰。碎玉般的冰碴坠入青铜鉴中,惊醒了睡在碧纱橱里的永琏。琅嬅示意乳母不必上前,亲自将金丝软枕垫在长子颈后。
"延禧宫今晨往寿康宫送了三卷手抄佛经。"摇光将银匙浸入安胎药碗试毒,"太后娘娘赏了青格格一匣子南珠。"
琅嬅就着又琴的手抿了口药汁,鎏金护甲划过永琏襁褓上的十二章纹:"把上月暹罗进贡的螺子黛分六匣赐予各宫。"她望着镜中九尾凤钗垂下的流苏,"延禧宫那份,让内务府用青缎盒子装。"
暴雨初霁的黄昏,海兰提着雕漆食盒在宫道转角与赵太医撞个满怀。羊脂玉镯在青石板上碎成三截时,藏在桂花糖糕里的红麝粉正被素心埋在坤宁宫西墙的罗汉松下。琅嬅听着寻意禀报,将鎏金拔子往错金博山炉里添了勺苏合香。
三日后太后千秋宴,青樱鬓间南珠在宫灯下流转着冷光。琅嬅端坐凤座,看璟瑟抓着弘历袍角讨要酒酿圆子。当海兰捧着红珊瑚盆景上前贺寿时,素心适时打翻的梅子汤,正正泼在那双绣着并蒂莲的软缎绣鞋上。
"青格格调教的人,到底欠些火候。"琅嬅漫不经心抚过点翠护甲,瞥向海兰浸湿的裙裾。太后腕间佛珠突然断裂,滚落的檀木珠子惊得青樱打翻茶盏——那泼在明黄地毯上的,赫然是止呕的竹茹汤。
弘历手中酒盏重重落在案上。琅嬅含笑将永琏递给乳母,凤尾裙逶迤过满地狼藉:"传本宫懿旨,延禧宫侍女御前失仪,罚至辛者库浣衣三月。"她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青樱,"至于青格格...本宫瞧着慈云馆佛经尚缺人供奉。"
更漏声里,摇光将浸过艾叶的帕子敷在琅嬅腕间。素心低声禀报赵太医已调往盛京,又琴正带人更换延禧宫全部窗纱。琅嬅望着镜中映出的婴戏图屏风,忽听得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皇后倒是愈发慈悲了。"弘历指尖拂过案上未盖凤印的折子,那是他欲晋青樱为娴嫔的请封奏疏。琅嬅从容将璟福的虎头鞋收进檀木匣,鎏金护甲敲在青玉香炉上铮然作响:"皇上可还记得潜邸时的合欢酒?如此,甚是美味,本宫许久未喝,甚是想念。"
惊雷炸响的刹那,琅嬅分明看见帝王眼底闪过的忌惮。她笑着将永琏的满月金锁放进弘历掌心,东珠耳坠扫过男人颤抖的手背。雨幕深处,延禧宫新换的茜纱窗上,正映出海兰浣衣归来时一瘸一拐的身影。七月流火时节,琅嬅望着冰鉴里逐渐融化的雪山寒玉,鎏金护甲轻叩青玉香炉的狻猊盖钮。素心捧着尚宫局新制的秋装进来时,正听见延禧宫方向传来悠长的诵经声。
"青格格这半月抄录的《地藏经》,倒是比先前工整许多。"摇光展开孔雀蓝妆花缎宫装,襟前五爪行龙纹在日光下泛起金芒。琅嬅指尖抚过袖口密绣的万字不断头,忽听得外间传来瓷器碎裂声。
海兰跪在丹墀下收拾珐琅碎片时,发间银簪上歪斜的喜鹊登梅格外刺眼。琅嬅示意寻意拦住欲出声呵斥的又琴,凤眸扫过小宫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慈云馆的《法华经》还缺个捧经童子,珂里叶特氏,也算是赎她一身罪孽吧。"
暴雨将至的黄昏,青樱捧着鎏金供盘来请安。琅嬅瞥见她腕间新添的伽楠香珠,忽然轻笑出声:"这十八子的讲究,青格格怕是记岔了。"素心适时掀开错金博山炉,露出内里将熄的艾草灰。
弘历踏着惊雷进殿时,正听见琅嬅温声吩咐:"把先帝赏的伽楠念珠赐予青格格。"他望着青樱瞬间惨白的脸色,龙纹皂靴碾过地上未扫净的香灰——那里面分明混着几缕未燃尽的红麝线,青樱眼中含泪,眼中仿佛只剩弘历一人身影,如此的无依无靠,楚楚可怜,弘历哑然许久,还是默不作声离去。
永琏璟瑟抓周宴上,青玉香炉腾起的苏合香裹着十二扇婴戏图屏风。海兰呈上的百子千孙被突然被窜出的雪团儿抓破,素心惊呼着抱起波斯猫,露出锦缎里层暗绣的断头莲。琅嬅拨弄着璟瑟项圈上的东珠,看赵太医颤抖着指出被浸过夹竹桃汁的丝线。
"到底是畜生不懂事。"琅嬅将雪团儿交给乳母,凤尾裙裾扫过瘫软在地的海兰。青樱鬓间伽楠珠突然断裂,滚落的香珠正巧跌进鎏金狻猊香炉,腾起的青烟里混着奇异的甜腥气。
三更漏断时,琅嬅望着太医呈上的香灰验单,护甲划过"蛇床子"三字。又琴领着内务府的人更换延禧宫窗纱的声响惊飞了夜鸦,素心低声禀报青樱彻夜抄经的消息。琅嬅将永琏的虎头鞋放进檀木匣,忽然听见西暖阁传来璟福的啼哭。
弘历披着夜色闯进来时,琅嬅正用艾草水净手。皇帝的目光掠过妆台上未收起的香灰验单,最终停在摇光捧着的青玉香炉上。"皇后..."他喉结滚动着咽回后半句,明黄寝衣下摆沾着延禧宫特有的沉水香。
琅嬅笑着将璟瑟的襁褓递过去:"皇上可要抱抱我们的璟瑟啊?"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盖过了帝王叹息,檐下铁马突然叮当乱响,“惊”得素心失手打翻盛着蛇床子的金釉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