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正厅内共四张案几,平日家人或议事或用餐皆在此处,正中的位置是家主江枫眠,右下两个案几上正坐着江家嫡小姐江厌离和嫡次子江澄,此时正是午膳的时间,姐弟二人皆低着头扒饭粒,又时不时偷眼看看对面正垂首用膳的母亲虞紫鸢,又瞧瞧上首的父亲江枫眠。
不怪这姐弟两个好奇,只是父母多年不和睦,他二人都从小就知道,厅内虽备有主母的位置,但虞紫鸢常年外出夜猎,即便回来也是待在她自己的院子修整,或是在校场操练弟子,其余的衣食住行都在她和她从虞家带来的人圈定的那块地方,偶尔思念儿女,便会叫人带他们姐弟过去玩,却不常来正厅吃饭,像今日这样一家四口聚到一处的样子甚是少有。
纵然是江虞二人多年身居高位,被儿女这样打量也有些尴尬,江枫眠瞄见虞紫鸢皱得越来越高的眉心,先一步清清嗓子,开口道:“阿离阿澄,用膳。”
五岁的江澄听父亲开口,不敢再盯,低着头专心用勺子吃饭,才十岁的江厌离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父亲笑笑,从自己盘子里夹了块蜜酱排骨安抚弟弟。
厅内又是一片沉默,虞紫鸢忽然开口,道:“我要收养个孩子。”她声音淡然,仿佛只是在和人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那双美丽的杏眼只看着主位的江枫眠。
江枫眠停著,问:“你院子里那个孩子?”,他自然知道虞紫鸢半月前收留一个孩子在院内客房居住,虽然心中奇怪,可他与妻子话不投机,也素来不插手妻子院中的事情,便一直未曾过问,如今听虞紫鸢提起,便自然而然联想到了。
虞紫鸢颔首,将那日姜鹭告知她的温氏的做派简单说过,听得江枫眠神情也越发严肃,对温氏行径颇不赞同的模样,虞紫鸢继续道:“那家的家主是我同门的师妹,她那样狼狈地求到我这里来,只求我护着她女儿,我难道不管么?”
她提起逝去之人,神情不免沉重,倒没有平日的讥诮之色,江枫眠点头,心下赞同。于情于理,替无辜枉死的友人照顾儿女都算是忠义之举,况且一个小娃娃,背后若无人保护,只怕不被温家找出来杀死,也要饿死冻死在街头。
温氏歼杀小家族的事情并非没有前例,向来是给人扣上个仙门败类之类莫须有的名头便正大光明地去烧杀抢掠不留活口,连鸡蛋都要给摇散黄了,听着十分骇人。
可说到底,温家虽然势大,终究也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江氏同样是五大家族之一,只要愿意,从温家手里保下并且养大一个小孩子并没什么压力,况且又是妻子亲口所提,江枫眠略一思索,遂点头应下,“那就留下,江家总还养的起个孩子。”
虞紫鸢难得勾勾唇,眉眼显出几分愉悦之色,她抽出一条手帕,优雅地擦拭手指,一边道:“既如此,寻个日子,叫她住去阿离跟前的院子里吧,也有个照应。”
江枫眠自然不会驳妻子的话,微笑着点点头,饭桌上难得的和睦起来,江澄听不懂爹娘说的话,只专心同碗里的排骨做对抗。江厌离正低着头专心剥莲蓬,却听得爹娘提到自己的名字。
江家饭桌上的规矩不重,她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阿娘,你说我吗?”虞紫鸢看女儿懵懂的模样,心里一软,声音柔和下来对江厌离道:“是,有个小妹妹要搬去你院子隔壁去住。”江厌离眨眨眼,捂着嘴“呀”了一声,有些欢喜的模样:“是吗?什么时候呢?我能去看看她吗?”
这个年纪的姑娘喜欢装扮自己,也喜欢装扮别人,江厌离偶尔心痒了也偷偷给弟弟扎小辫,只是弟弟是个男孩子,她到底不能尽兴。总想着若有个姑娘让她扎小辫就好,如今真的有了,她自然高兴。
虞紫鸢道:“明日吧,我让金珠帮她搬过去,你若想,自然可以来看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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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衍月在江家待了半个月也没哭闹着思念爹娘,姜鹭走前说过她会在这里呆上很久,只嘱咐她乖乖听虞紫鸢的话,又叫她别胡乱哭闹,她向来是乖孩子,听母亲这么说,就真的乖乖的待在江家。
她刚开始怕生,不愿意跟着下人下去用饭,又记得母亲的嘱托不敢胡闹,只后退几步躲开下人伸出的手,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虞紫鸢,喏喏地道:“鸢姨姨……”
她在家里时对父母这样撒娇向来很有用,如今父母不在,她就也试着对虞紫鸢这样做。
虞紫鸢当时用一种她很难理解的神色看着她,最后道:“算了,让她留在这里吧。”,于是姜衍月就坐在小案几上,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和粥,她偶尔抬起头,看见虞紫鸢正看着她,似是想要说话又马上顿住。
她只以为是虞紫鸢不晓得该怎么叫她,于是笑眯眯地抬头道:“鸢姨姨,我叫姜衍月。”小姑娘的声音稚软,咬字却很清楚,她想了想,又咬着勺子补充道:“您叫我阿月罢。”
虞紫鸢像是才回神的样子,她盯着她许久,道:“……阿月,知道了,吃饭吧。”
姜衍月其实挺喜欢虞紫鸢的,她虽然不会总像阿娘那样对自己笑,看过来的眼神还总有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但自己偶尔提出的要求总会得到满足,小孩是最敏感的,姜衍月能感觉出虞紫鸢对自己的善意,她也同样愿意亲近这个美貌的姨姨。
直到某次,虞紫鸢没有出现在餐桌上,姜衍月拽拽身边金珠的裙角问她:“金珠姨姨,鸢姨呢?银珠姨姨呢?”她在这里,除了虞紫鸢之外,同金珠银珠最亲昵,金银双姝与虞紫鸢同拜一门,同是姜鹭的师姐,对姜衍月的态度便也很好。
金珠蹲下身来,说:“夫人去正厅和家人一起用膳,银珠跟着夫人。”,姜衍月有些不能理解,她从来这里开始从没见过虞紫鸢的家人,“鸢姨的家人,我没见过,我能见到他们吗,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吃饭?”
金珠不回答她第二个问题,只是抚摸了下她的头发,她回想起昨天的那等封密信和虞紫鸢的话,道:“或许,你很快就会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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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姜衍月睡得迷迷糊糊地被金珠叫起来穿戴好衣服,她问金珠做什么,金珠只笑着说要带她去新院子,她就呆呆的点头,然后坐到了外面的石台上等待。
姜衍月今日穿了件粉色的襦裙,外面披了件浅粉色的厚实的小披风,姜鹭送她时太着急,没预备换洗衣物,虞紫鸢让人去拿了江厌离从前的衣服给她先穿,说来也巧,她同江厌离幼时的身形差不多,衣服竟然是合身的。
她起得太早,此刻坐在石台上不免打瞌睡,迷迷糊糊时忽然感觉照在身上的光被什么遮盖住了,睁开眼,便看见一个梳着花苞头的紫衣小姐姐正笑着看她,相貌虽只称得上是清秀,但是眼底的温柔却很像她母亲看着她的样子,下意识地,姜衍月对这个姐姐咧咧嘴。
江厌离被女孩的反应逗乐了,用手帕捂着嘴咯咯地笑,她笑完了,问女孩:“小妹妹,你叫什么呀?”
姜衍月眨眨眼,反应了一会,说:“阿月。”江厌离看她呆呆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发辫,声音清透温柔,她说:“我来接你去我那里呀。”金珠这时从屋子里出来,看见江厌离,俯了下身道:“大小姐。”
江厌离笑着点点头,又转头继续跟姜衍月说:“嗯……我叫江厌离,你就叫我姐姐吧,好吗?”她蹲下身与女孩平视,眼神里的温柔与喜爱毫不作假,姜衍月于是顺着她的话,糯糯道:“离、离姐姐。”
江厌离对她伸出手,姜衍月往她身后的金珠那里看了一眼,金珠笑着点点头,女孩于是把白藕节似的小手放在了江厌离手心。
江厌离拉着她经过长廊,一步一步往小院走,始终是那副温婉耐心的盈盈笑脸,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廊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洁白,甚是好看,她见女孩目露喜爱,便慢下脚步让她慢慢观赏,又温然道:“这里到夏天便更好看了,到时候离姐姐带你来瞧好不好?”
姜衍月贴贴她拉着自己的手,神色一派天真稚气,答到:“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