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犹如一位悄然降临的画师,将天际的画布染上了赤金色。那颜色似融化的铜液,沿着连绵起伏的山脊缓缓流淌,给峰峦披上了暗紫色的薄纱。远处树木沉浸在余晖里,枝叶仿若琉璃打造,微风轻拂,光影摇曳,就像有万点流火在闪烁。云栖府后院,石灯初燃,昏黄光晕如轻纱洒在青石小径上。
苏颜妍提着朱漆食盒,脚步轻盈地行走在落花铺就的小道上,唤道:“阿妤——松鼠桂鱼来了。”声音清脆,带着俏皮。
苏清妤回过头,残霞微光映在眸中,浅浅一笑:“皇姐竟还记得。”语气透着意外。
“你喜欢的,我怎会忘。”苏颜妍微微一笑,伸手为她夹了一块鱼,金黄酥脆的酱汁在盏中荡开甜香,让人食欲大增。
苏清妤垂下眼睫,低声道:“多谢皇姐。”话语轻柔,不再多言,低头细细品尝。
同一时刻,宫城深处。
周晋第三次启奏,声音恭敬又急切:“陛下,公主已醒,可要摆驾云栖?”
苏夜澜坐在龙椅上,目光游离,指间朱笔迟迟未落。他凝视虚空,许久才缓缓开口:“……她可曾用膳?”
周晋干脆答道:“回陛下,此时正与三公主进膳。”
苏夜澜略微一顿,语气淡然却带着思索:“令御膳房添桂花糕,少糖,多蜜。”
周晋领命退下,心里暗叹:但愿今夜不再摔盘。酉正时分,夜凉如水。
银河倾泻,星光点点,似撒了一池盐粒。清澈水面盛不住漫天璀璨,微波轻漾间,悄无声息爬上石阶,吻着苍苔。
苏颜妍与苏清妤并肩坐在秋千上,脚尖轻点地面,荡起轻微弧度。
“阿妤,”苏颜妍终于开口,语气温和,“你……不与父皇说句话么?”
苏清妤默默将一颗石子抛入池中,涟漪扩散,碎了满池星光。“我与父皇,不过是相识十年里的空白罢了。他未必想听,我也无从开口。而且……”她停顿片刻,“我看,他烦我都烦得要死了。”
苏颜妍皱了皱眉,语气略显疑惑:“你为什么会觉得父皇讨厌你呢?”
苏清妤被这话逗笑了,笑声清浅:“这还不明显吗?十二年来不闻不问,这不是讨厌,又是什么?”
“也许只是误会——”
“那误会也太久了吧。”苏清妤低声道,声音轻得像羽毛,又像钝刀划过指尖隐隐作痛。
苏颜妍不再劝,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夜风拂乱的鬓发:“夜深了,我先回。”
她起身站定,抬头间,月色下竟站着一道玄色身影。
“父皇?”苏颜妍惊得往后退了半步。
苏夜澜没有开口,只是越过她,目光落在秋千上的纤细背影。夜风轻轻拂动他的袍角,仿佛一池静默的深水,终于漫过了堤岸。
夜色沉如墨,庭中一盏石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又轻轻叠在一处。
苏清妤听见苏颜妍那一声“父皇”,指尖微颤,随即敛襟行礼,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夜风:“父皇万安。不知陛下何时至此?”
苏夜澜没有立即回答,只侧首吩咐:“周晋,送三公主回府。”
苏颜妍欲言又止,终究福了福身,随内侍远去。脚步踏过碎石,沙沙声渐隐,只剩池畔蛙鸣与风声。桂花糕的甜香在冷空气中缓缓浮动。
苏清妤抬眼,视线落在苏夜澜手中的那方小盒,唇角牵出一抹极淡的笑:“陛下今夜,又要摔盘子吗?”
苏夜澜喉结微动,嗓音低涩:“朕……只是想同你说说话。”
“该说的话,那日殿前已说尽了。”苏清妤垂眸,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无波的井,“父皇日理万机,清妤不敢再误时辰。”
“你是朕的女儿。”苏夜澜一字一句,“与你说话,不是误时辰。”女儿二字,轻得像尘埃,又重得似千钧。
苏清妤低低笑了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陛下还记得。”
苏夜澜向前半步,灯火映出他眉间深褶:“朕自知亏欠。十年光阴,朕没有陪你长大,也不知该如何做一个父亲。若你恨我怨我,朕不会多说什么;若你有求,朕尽力补。”
苏清妤抬首,眸中映着碎星与灯焰,声音轻而清晰:“那陛下可知,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陪伴。”
这两个字落下,像两片薄刃,划开夜色,也划开久藏的创口。苏清妤又说道:“我不曾恨过您。”
苏夜澜指尖收紧,食盒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朕……来晚了。”他声音沙哑,“但朕想试着学,学着陪,学着改。清妤,别再避朕,可好?”
苏清妤沉默良久,终是侧过身,望向灯外那片幽深的夜:“陛下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苏夜澜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叹:“好。”
他将桂花糕轻轻放在石桌上,指尖在盒沿停留片刻,才缓缓收回。
“夜里风凉,记得加衣。”
说罢,他转身离去。玄色袍角拂过桂花树,枝桠轻颤,落下几点碎金般的花粒,香气更盛。
苏清妤站在原地,灯影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直至那道帝王的背影彻底没入夜色,她才伸手,揭开盒盖。
桂花香扑面而来,甜得有些发苦。
她拈起一块,轻轻咬下一角,唇边沾了糖霜,却无人瞧见。
夜凉如水,庭灯把桂花树拉出一道细长的影。
苏清妤在影子里站得太久,指尖那枚桂花糕已被体温捂得微温,却仍旧一口未动。
“阿妤。”温梦苒轻步而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碎夜色。
苏清妤回过神,眸中碎光一点点聚拢:“姐姐,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房。”温梦苒拢了拢她单薄的肩,“夜里风硬。”
苏清妤点头,随她穿过回廊。
檐下风灯摇晃,投下一片晃动的昏黄。进屋后,她抬眼望窗外,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亥时将至。”温梦苒答着,
随后,苏清妤说道:“突然想绣针了,姐姐,帮我把绣筐拿来吧。”
温梦苒应声,不一会已把绣筐捧来,“针线都在这儿。你慢慢绣,我在隔壁,灯不灭,喊一声我就来。”
苏清妤“嗯”了一声,看她阖门而去,才拈起银针。灯芯微微爆了个花,一线光落在她指尖,像要把所有未出口的话都绣进那半面团扇。一炷香未过,院外忽有脚步。
锦衣卫刚要喝问,见是苏御霆,忙低头行礼:“四殿下。”
苏御霆抬手示意,懒散说道:“公主让送夜宵。”
两人对视一眼却也不敢拦,侧身让开。
门“吱呀”一声,苏御霆提着食盒跨进门槛。灯下,苏清妤连眼皮都没抬,只轻声道:“四哥来了,坐。”“你怎么知道是我?”
“墙薄,声音传得远。”她针走一线,声音含笑,“况且我人缘没那么好,这会儿来府的人,你的概率大一些。这么晚了专门来看我?”
苏御霆点头:“嗯。”他把食盒放到案上,盒盖掀起,一股荷叶混着鸡肉的暖香顿时盈室。
“叫花鸡。”苏清妤眼睛一亮,放下针线,指尖沾了油也顾不上。
苏御霆扫了眼团扇,绫面上绣的是半朵未开的杏花,瓣尖轻勾,色线过渡得极细,不由挑眉:“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怎么,大家闺秀才配拿针?”苏清妤鼓着腮帮子撕下一只鸡腿,递过去,“给你。”
“给你的买的,我不用。”
“那你看我做什么?”苏御霆叹气,声音低却清晰:“你怎么体弱多病的?两次晕倒都被我撞个正着。”他顿了顿,似笑非笑,“下回要晕,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绕道。”
苏清妤“噗嗤”笑出声,油渍沾唇也懒得擦:“四哥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病倒是什么时候?”
苏御霆懒懒答道:“记得。”
“那今天晕倒前呢?”
“记得。”
苏清妤又说道:“每次我晕倒都是在遇见你之后。”
苏御霆:“所以呢?”
苏清妤点头,把鸡腿骨搁回盘里,认真总结:“所以,每次遇见你,我都倒霉。”
苏御霆被这话气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抬手指门,语气轻快:“所以,为了您可爱妹妹的生命安全,请四哥以后离我三尺之外。烦请您这个煞星离我远一点。现在立刻马上出去。”
苏御霆被噎得哭笑不得,按了一下她的脑袋:“好你个小没良心的,我送你回府还给你带夜宵,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让我走。”嘴里抱怨,脚却听话地往门外迈,挥了挥手,“行,我走就是了。再见。”
苏清妤依旧低头吃着叫花鸡,摆了摆手:“不见。四哥慢走,五妹不送了。”
门扉合上,脚步声渐远。苏清妤又咬下一口香嫩的鸡肉,唇角悄悄地扬了起来。